他住的户家就是扎西家,很快就知道扎西的四个儿子被二叔带走了两个半——一个是以前打仗弄残废的。</p>
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自家的倒台连他们都对不起。尤其是见眼睛缩成一团的老主母抓住身边的黑月牙朵不放,问她哥哥的长短,时不时还冲着靠近她的飞鸟喊:“小主人。我又看错了。你不是黑月牙朵她三哥。”</p>
扎西倒看得开。在吧嗒地敲打鞭子,默默看羊时给飞鸟说:“你别怪其它的人。河水干涸,牛羊就要远去。山梁崩塌,群鸟就会冲飞。只要你能中兴家业,他们总有一天会惭愧地回来,那时跪到你的面前发誓,以后就再不起抛弃之心。”</p>
远远蹲着的张奋青却大为反感。“哼”地一声嚷:“狗都不如!”</p>
扎西扭过通红的面庞急:“小主人,你说说看,几个人能像狗那样?”</p>
“不要再叫我小主人了。就叫我狄飞鸟吧。”飞鸟倒不习惯。他也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争,倒是被言谈中的大业刺激,陡然间血脉奔腾,又一次为牧场的出路考虑。</p>
他默默地想:扎西阿叔说的没错。我就要中兴家业,也能中兴家业。我自小就读阿爸的札记,里面都是关于养马、动物、草场、气候和矿藏的记录,不会做不到的。眼下就怕朝廷的人不肯罢休,仇人趁机报仇,要像三叔说的那样,先把龙琉姝娶回来,借助舅舅的力量吗?这也会被人看不起地。而且舅舅和二叔突然反目——</p>
他眼睛忽闪不定。夕阳趁机照在他的背上,将那不算宽大的脊梁披上金甲,展露到看他的人面前,留下最初的印象。近处看他几眼的多是刚回来的男人。他们更想知道点中原打仗的事,又不好问飞鸟和扎西的,只好闷头闷脑地凑在张铁头几个面前问:“中原来的?!”</p>
而远远藏着的大多是升起好奇心的姑娘和孩子,他们刚忙碌完就过来看看,一面看一边暗地里议论。有的说:“听说他像雄鹰那样被长生天眷恋,果然长得好!”有的说:“他再厉害也没有武律汗厉害,武律汗都败给了靖康国。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少年人呢?”还有的则问:“他带的巴牙怎么全是中原人?”</p>
飞鸟自然不会听到,他给扎西说了几句话,就弯腰进了毡包,在里面考虑明后日回牧场该带领部众向哪移营,以避开强大的敌人们。</p>
这是有两种选择的,都相当艰难。一则向西,说移营就能移营。但让他这样一个少年人的率领,再一旦和那里的人打仗,部众肯定崩散;二则向北,和以前南下的猛人一起回他们的故土,去投靠也速录,但远走大漠,也是部众所不肯的。</p>
他默默地坐着,想找张地图也找不来,只好凭自己的认知简单判断。</p>
不知不觉思索到天黑。外面点燃了篝火,聚集了一些和客人、牧场少主人见面的男人。黑月牙朵的弟弟巴顿冲进来喊他:“快到外面,篝火已经点燃了。”</p>
他比飞鸟小二岁。个子不高,但吃着羊肉喝着马奶长大,身骨敦敦实实,这一领上飞鸟往外走,就很没劲地问:“你怎么找几个中原巴牙?!他们刚才和我们摔跤,五个人里有四个屎蛋子。连我都不一定能摔得过。”</p>
飞鸟知道他这年纪,正是支楞想飞的时候,保不准想跟了自己往外跑,就只是笑笑,说:“那也不能像屎蛋子。他们都是刀林箭雨里闯出来的好汉,只是不经常摔骨碌。”</p>
“那射箭呢?”巴顿问。</p>
飞鸟知道,赵过勉强算个好射手,杨林射箭一般般,其它人都刚学会射箭不久。他也只好给巴顿这么说:“你打过仗没?打仗和平时打猎还不一样。”</p>
巴顿一拍胸脯,遥遥往火堆人丛里一看。叫嚷:“我当然打过!”</p>
飞鸟但看这模样就觉得他话里有假,想了一想,干脆回头把他们毡包上的弓箭取下来,递给他说:“要不要试试?”</p>
扎西的女人远远看到,破坏他们的好事。几步走到跟前说:“你怎么给小主人说话地?!你哪里打过仗。倒是用打狼的棍子打过几只狼。”</p>
巴顿被阿妈抢白,脸上青红不定,他振着手里的弓箭冲自己的阿妈吼:“我就打过。你出去问问,谁不说我的箭法好?!你知道什么?!你怎能说我像那些中原人一样。”</p>
张奋青刚被几个年青小伙子摔得灰头鼠脑,此时和扎西来接飞鸟到欢闹的众人前,瞅着一个少年这般叫嚷。心里又羞又怒。忍不住教训说:“你一个孩子。打哪门子仗?!怎么尽说我们中原人的不好。”</p>
“就是不好!又奸诈又羸弱。不服气?那你就给我比一比。是摔跤还是射箭,一只耳。”巴顿挨了扎西一巴掌仍不肯罢休。半跳着叫嚷,“比过才知道!”</p>
虽知道这是刺激张奋青他们努力的法子,但怕让人更看不起张奋青几个,飞鸟只好在半路里接过话说:“战场上是另外一回事。不信,我和你试试。我从五十步外向你冲,看看你能射中我不?”</p>
“那怎么行?!”扎西吓了一跳,推了巴顿就走。</p>
张奋青看着他们的背影放马后炮:“就是。你说哪有这样的小孩,闹着要打仗?!能射中不?!”</p>
“你更不能射中,死靶子射中过没有?以后再不好好练箭,比巴顿还小的小孩都敢笑话你。”飞鸟温温和和地旁推测敲,害得张奋青差点就地要找张弓去练箭法。</p>
他只好叫屈:“我不是——”</p>
飞鸟知道他一说就是没有机会练,就堵了他的话,玩一样翻出衣襟:“就怕有了机会不练,以后我死命训练你们,愿意不?!先按个手印,吃苦换本领。”</p>
这会别说看着像说着玩,就是上面有烧红的烙铁,他也要按一下,这就连忙把手掌放上飞鸟绷紧的衣服上旋一旋。等按过之后,他终于品出点生死契的味道,不禁自言自语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p>
等他俩和弟兄们坐到一起,围了一名拉胡琴的老人后,张奋青越想越不是味,遥遥感觉弟兄们都不自在,终究不肯把小孩子都看不起自个的事说出来,就地里吹闷酒喝。</p>
心带愧疚的飞鸟则扬起木碗,不断给各家的男人们敬酒、说话,完全像一个真正的首领在打了败仗之后和自己的勇士对饮。</p>
忧伤的胡琴低声忧叹,喝了酒的男人就低声唱,接着嘶吼着要客人多喝。这其间,他们没显露出半点对亲人消没的恨意,哀伤多是针对武律汗的同情和对前途的犹豫不决。</p>
不知道巴顿给自己的姐姐说了什么。突然,黑月牙朵带着一个女伙伴乐呵呵地跑来,斜扎着身子。攥着两个拳头问飞鸟:“你是有长生天的保佑,还是被法力高深的萨满祝福?!打仗时,飞往你身上的箭真能转弯吗?”</p>
飞鸟一下傻了,他脑子还没糊涂,分明地记得自己给巴顿说地完全是另一码事呀。眼看赵过他们也在发愣,连忙摇头,说:“我是说巴顿没本事射中我的。谁说没长眼睛的箭不射我?我不是没有受过箭伤。”</p>
赵过用手一拦诸位弟兄,晕不啦叽地用自己的眼睛来说事实:“你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可我一次也没见你被箭射中!”</p>
“谁说的?”飞鸟说,“我十二岁时和猛人打仗。就被自己人射了一箭,后来又——”</p>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男人清一色地凑了脑袋,异常尊敬地看着飞鸟。在他们看来,被自己人射了一箭不算,只有非常勇敢的人才能在战场上被长生天保佑,越不承认越真。飞鸟眼看气氛不对,只好一拍脑袋。晃几晃,假装自己喝醉了酒。</p>
但他也真地很困,一直以来都精神紧张,情绪低落,眼看到了家,不自觉地开始放松,这就要回去睡觉。黑月牙朵大着胆子扶住他,娇羞得像朵花儿一样。她因伤残疾的阿哥看了也不劝阻,只是觉得赵过是个实心人,拼命地朝他灌酒。</p>
飞鸟回去睡下。却是不知道杨林在他走后耍了一场酒疯,非要回家找自己的父母不可,使得众人给他灌更多的酒,让他在那一刻真正忘记。</p>
帐篷里暖暖和和。飞鸟什么都忘记了,睡得又香又甜。连黑月牙朵把他送回褥子,偷偷用自己的柔手摸他的鼻子都不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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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残月挂到了空中,外面开始清冷。</p>
上百的骑兵在黑夜里赶路,火把被劲风吹得时灭时长。他们在接近黎明的时候到达,惊醒一些留意羊圈的女人。片刻之后。男人还没得及起身。他们就已冲到扎西家,飞快地把这里围上密密的几匝。</p>
飞鸟游戈在自己的梦里。重温父叔俱在的日子,直到扎西使劲把他叫醒,才知道来了一支骑兵,要接自己回牧场。他出来见营地里的男人都带着兵器据于一角,记得他们的确派人向牧场传达消息,确信是来接自己的人。</p>
但他们来的也太快了,飞鸟隐隐约约却觉得不对,可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他不声不响地在来人面目上扫视,见为首的武士长要他片刻不停地走,神情半点也不恭敬,陡然意识到“不对”来自那腾腾地“杀气”。</p>
“难道他们不是牧场里的人?否则怎么带着对敌人和犯了罪的人才有的凛冽气息?!”飞鸟觉得自己过虑了。心想:他们还难以证实我的身份?</p>
他这么想仍不肯罢休,又觉得婶母和牧场显要可能会记得二叔剥夺了自己继承家业的决定。他担心这一点,却也不担心这一点。他有过心理准备,此时时过境迁,仅仅是觉得二叔的过错已经证实,自己这位长男应该带领家族,肩负起应有责任。</p>
看到眼前来者不善的人,他心里很不舒坦,却也只好带着兄弟们上路,任由他们押送回牧场。坐落于多邻牧尼草原的牧场已大为变样。营地再也不像狄南堂在时那样轮番更迭,更经常过往刨土飓沙的奔马,周围的水草开始显露枯竭之像。</p>
而入秋以前,牲畜被一场瘟疫波及,如今仍在倒毙,能见到向外运送的牛马尸体。</p>
一进类似城门一样的厚木门,飞鸟又看到几匹羸弱的种马屁股蛋子上吊着稀屎,心里就开始泣血,忍不住自问:这都是阿爸和三叔的命根子呀。它们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也要随阿爸和三叔去长生天那里吗?</p>
他也不顾伯爷爷,婶母,堂伯,父辈创业时的弟兄都在堂棚等待自己,立刻冲那几匹种马奔过去。他不避马屎,转了几遭,立刻确定这是一种能相互传染的痢疾,不禁长叹长生天雪上加霜,又一次给家族降临灾难。他四处走动,只见马栏杆里到处都是稀泥烂粪、吃的竟然是没有处理的粗粮,不禁大为吃惊。</p>
越是有瘟疫,越是该把牛羊马圈清理干净,病与不病隔离,撒上石灰等物,给牛羊马喂精料,甚至喂酸奶,鸡蛋羹,去火清毒的草药,尽管在打仗,牧场里的行家仍应该不少。怎么能任它这样下去?</p>
他怒气冲冲而神情黯淡,随后又确确实实地觉得,没有自己这样的一个对喂养态度认真的男人在家里撑着,怎么能行呢。</p>
很快,亲戚们远远赶来看他,嘴巴里叹着气,心中却各有算盘,有的已在心底嚷:他一回来什么也不管不问,就知道进牲畜栏,倒是省了一些不该做的事。</p>
白玎沙也带着飞田来看。她眼睛尚在红肿,却一改年轻时的不显眼和额头过高的缺点,尤其是那种成熟妇人的韵味和高高在上的华贵,给见过她的男人留以难忘的印象。</p>
遥遥叹过气,她推搡身旁的飞田说:“叫你阿哥出来和长辈们见面。”</p>
飞田十三岁了,因为沿袭飞鸟贪吃的恶习而略有点胖,眼睛也有点红。她的发式奇特,前面是一额芽辫,头后是羊披,头上穿得都是白色的小叮当,两只眼睛可着面颊长大,就像是把小儿可爱的过去放大到现在。</p>
她不肯过去,遥遥招着手叫“阿哥”,嘴巴却说:“可我是淑女呀。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还是让飞豆去吧,虽然她也是一个女孩子,总还没有长大。”</p>
飞豆无语,眼看姐姐都不去,又怎么肯去,只好说:“还是让阿弟去吧。”</p>
他口中的阿弟飞翎只有五岁大,“咯咯”叫着要去,暗里却被飞田扯了衣服。白玎沙不禁略带威胁地问:“你真不去吗?飞田?!”</p>
“对呀!谁不让你有个像我这么大的儿子。没有的话,有些事就不要想。看看阿哥,正给牛马看病呢。”飞田肯定地回答。</p>
白玎沙气结。她此时真恨前些天在悲痛中,给大女儿细细说白:你父亲可能回不来了,你这么大了,应该帮助阿妈做点为弟弟着想的事。而且,当时飞田糊里糊涂,她非要一口一口地灌输到女儿明白,此时想不后悔都难,只好喊上身后的女侍从去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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