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带了捧着沉木托盘的人轻缓穿过灯笼的阴影,听到了狄阿鸟的话,脚步不曾停留,经过狄阿鸟时只侧过身子,压以阴沉的眼神。狄阿鸟眼巴巴地扭过头,见沿途执金吾不断在他们面前收起叉戈,献出一道整齐的道路,好久才回过神来。</p>
他感到侧立在外的大戈执金吾流露出幸灾乐祸,没事找事地询问:“为什么我还要等?!”那执金吾像是知道他的用意,扭过头不吭声,远处一轮清月爬上晴空,把它的戈洗得寒芒四射,仿佛使这个不太漆黑的中变得冰冷。</p>
狄阿鸟突然间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也不执意和他纠缠,静静地等待着,等了一会儿,见出来一人传话,带自己进去,便三下五除二地跟上。</p>
他顾前顾后地往前走,自己也觉得自己太狼狈,以至于在这样庄穆的阵势面前好像一个乡巴佬。</p>
来到当堂并无杂冗,除几个随车的宫娥打扇,只有谢道临在。谢道临正和秦纲亲近地说着话,见狄阿鸟进来,目有所指,狄阿鸟耳朵很尖,隐隐听到说的是自己,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到底也没有听着他们说什么,只见谢道临看着自己离开,而秦纲还微微笑着,连连点头,像在答应着谢道临,猜想谢道临接受了谢小婉的请求,为自己讲情,身上涌起一股热流。</p>
他不自觉地扭过头来,追随那一袭清影良久,直到被秦纲的咳嗽声拉回注意力。秦纲按剑起身,话意不动生色:“你觉得谢先生能跟孤说些什么?!”狄阿鸟想说“不知道”,但看着有话要说的秦纲,怕他什么都知道,老老实实地说:“为我讲情?!”</p>
秦纲现出几分惊愕。注视住狄阿鸟,因见不到一丝一毫的虚伪,失笑道:“你是这么想的?!”他带着狄阿鸟往外走,慢吞吞地说:“我来之前就已知道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至于你的父亲,孤必须先告诉你,孤想给他恢复名誉,压力很大!”</p>
他止步在大宅正堂地宽阔门口,转过来说:“你是不是觉得孤故作宽大?”</p>
狄阿鸟心里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儿兴庆,想到秦禾。想到田云,脱口道:“秦禾——”</p>
他猛然醒悟并且后悔,改口说:“公主传话给你的——”</p>
秦纲突然打断,轻描淡写地说:“不。”</p>
他显得高深莫测,笑道:“你真不知道?”</p>
狄阿鸟还真不知道,过了门口。只感到浑身经凉风一浇,畅快淋漓,衷心地说:“什么也瞒不过大皇帝。”</p>
院子里也在备酒席,几个官员走在廊外,老远呼道:“陛下。”秦纲向他们略一示意,临风摆袍,淡淡地说:“你这么称呼长乐王么?”</p>
狄阿鸟感到这个话题比较敏感,冷汗直冒,却故意说:“那是小皇帝陛下。”</p>
秦纲“噗嗤”一笑,说:“来之前。孤什么都已经知道啦,是拓跋巍巍告诉孤的,孤站在他的后面,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p>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他悠悠感慨:“人说你必反复无常……”</p>
话说到这儿。狄阿鸟连忙趴下来,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提心吊胆了,只听得:“孤却不这么看。长乐王年少流离,那些自命忠诚之徒几个认他?!都是谁陪伴他左右?据说一位少年英雄,抽肝沥胆,几经误解。始终不离不弃!”</p>
狄阿鸟突然记了起来当日情景。尘封的灰尘已经很厚,他正神情恍惚着。感到一只温厚的手伸来肩下,惊乱中随着不大的气力站起身,不知不觉地看到一双透着赞赏而温和的眼睛,慌不迭地躲避着,只听到国王那具有奇异穿透力地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p>
自父亲含冤身亡,狄阿鸟就觉得自己当初太傻,倘若从头再来,定不肯走昔日老路……然而一切突然间被新王拾来肯定,汹涌的情感潮水漫了上来。他竟哭了,万千艰难,生死搏斗中从不见顺畅地眼泪在这一刹那间好似河道决堤,怎么塞也塞不住。</p>
他左右上手,连连揩着。</p>
秦纲也想不到他竟然哽咽大哭,宽慰一番,好一会,才信口讲到为什么召他前来:“孤想给你打声招呼,去你营里观兵,你觉得明天好还是后天好?!”</p>
狄阿鸟迟疑片刻,国王接过话来,答疑说:“冯山虢说你善于练兵,孤想见识、见识。你也算接连和官兵交手,应该清楚现在的官兵远不比以前。孤甚为忧虑。”</p>
他看了看狄阿鸟,说:“你人在西陇,应该听过羊杜将军吗?!前一阵子他上了条陈,建议孤减员精兵,多纳良家子弟,孤深以为然。问题是减了老军,纳了新丁,什么时候才能形成战斗力?!”</p>
曾阳之战以前,羊杜就觉得曾阳必破。</p>
狄阿鸟至今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突然记得曾阳大战之时李思广曾告诉自己,羊杜因为态度消极而被锁拿进京,使得上下被守城取得战绩迷惑,向曾阳增兵,致使一败涂地,因而借题发挥说:“陛下觉得受了他的蛊惑,抓他进京?!”</p>
秦纲哑然失笑,问:“谁告诉你的?!”</p>
狄阿鸟信口开河,说:“将士们都知道,当时正在打仗,许多兵卒搂着刀剑聚在一起,说朝廷忠奸不辨,仗还怎么打?!”</p>
他是语不惊人死不休。</p>
秦纲吃惊道:“孤什么时候锁拿他进京?!”</p>
狄阿鸟好似亲眼所见,闭眼不顾:“明明是用囚车拉走了的!”</p>
经过这一逼迫,秦纲不得不顺口谈及内幕:“前方大战,太尉一职尚缺,孤急调能员,只是借弹劾掩人耳目,怎么会?!”</p>
狄阿鸟仍不肯罢休:“我不信。我打着仗都怕朝廷派来辆车,把我塞进去拉走。”</p>
秦纲反而要解释、证明,只好说:“到了京师。我立刻让羊爱卿跟你见一面。</p>
狄阿鸟就是一条烂皮蛇,品头论足地说:“至今还欠着饷,能不减员精兵么?!</p>
“不是不能打仗,而是没法打仗,曾阳轮番大战,头断血流,却欠着饷?!陛下以为将士们鼓噪是我在背后鼓动,以为我拥兵自重,我也是被逼无奈,上不得夏将军信任。下没法和弟兄们交待,当时真他娘地想?!”</p>
秦纲见他迸出脏字之后绷住嘴后悔。冷冷地哼一声,口气变得不热不凉:“你说一说症结所在?!”</p>
狄阿鸟借事言它而已,怕龙颜真的大怒,心虚起来:“下臣哪里知道?!”</p>
秦纲压住心火,脸却马上沉了下来,咯咯一笑。厉声道:“你当着孤的面也敢大呼小叫?!”他一步趟出来,觉得狄阿鸟即便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不臣,起码也是刚而犯上,不能不先震一震,因而咆哮说:“你怎么不知道?!我看你比谁都知道。</p>
你今天一定要给孤说清楚,要是说不明白,孤不能当你被逼无奈,你就是拥兵自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