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零点还差三小时三十三分时,我将脚尖探进了泸沽湖的湖水水里。相对于立秋过后仍然酷热的气温,一湖水没有了白天的温度还似那三月初春的凉,让人猝不及防的凉,轻轻啃噬着趾尖,并一点点向上行进,一点点向内深入,直至蔓延至头顶最接近天空的那个细胞,醍醐灌顶般,热浪滚滚的脑海一下子静了下来。
农历四月初一,月不大,我伸出手抚摸泸沽湖的脸,却看不清它的神色、样貌。远山如墨,灯火稀朗,水面深藏着微微的波光,但我清晰地闻到了它的呼吸,异常清凉,依稀可辨高崖的泉,深涧的溪,晨雾,杂树,渔舟,跃出水面的鱼,鱼鳃张合间微弱的腥气。我打开手机电筒,注视着一条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滑过我的脚背,于是我在脚背上看见了一江水的真实面目,它用清澈到无色无味无声无形的语言,正一点点带走时光,将我带入不惑之年。
是的,是我39岁的最后一天,离40岁生日不到三小时。因缘巧合,一湖水将见证一个平凡男人开启新的一段生命旅程。
此刻,我与一湖水对坐,好像是两个同龄人正在促膝谈话,又好似我的红颜知己很亲近的样子。但我仍然有些自惭形秽。湖水是宁静的,而我却不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欲望,有着这样那样的烦恼。即使一湖水用她无声的语言让我感觉自己暂时成了瑶台上的仙人,但我仍无法真正放下俗世间的一切。
一些人在我身后的堤坝上来来往往,打手机,聊天,跑步,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一位老人打着手电用网兜捞虾,捞到些比瓜子大不了多少的虾,说给家里的甲鱼吃。他每天都会过来捞虾,说,要顺着水流和水草的方向。一个男孩在岸边高声叫爷爷,他便收拾起工具走了。横跨两岸的拱桥有五个孔,从最远的那个孔里传来婺剧高亢的腔调,随着风的方向燃烧着,熄灭着。
除了这些声音,尘世分明还穿梭着另一些来自远古的声音——老子在沉吟“上善若水”,孔子在感叹“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孟子在念叨“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荀子在劝告“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开始了一场关于鱼之乐的辩论……而富春江的子胥渡口,流传着关于伍子胥的两个传说:当年他一路逃亡,分别路遇一位老翁和一位浣纱女,求得他们的帮助后,又恳求他们为其保守秘密,不料两人竟毅然自沉于江中,以明心志。(“渔父诺。子胥行数步,顾视渔者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萍水相逢,以命为信,令人唏嘘。没有一条鱼能尝出水本身的味道,千万年来,谁能说得清,是水成就了人,还是人成就了水?
离我一尺之远,坐着两位同龄的文友,他们一个从北方来,一个从南方来,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因一场文事在此邂逅。气场相似的人,无意中一起坐到了水边,也无意中将陪我穿越生命中一小段特殊时光。我们掬水而饮,她说,真甜,没有一丝腥味。他则低低念了一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看着被一湖水惊艳到的他们俩,像看到了十多年前被一江水惊艳到的自己。那个自己,爱文学和与文学有关的人们,如同爱自己刚生下的婴儿,心无旁骛,无关名利,无怨无悔。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变了一些,也焦虑,也厌倦,也怀疑,但依然爱,且只为爱而活:爱家人,爱文学,爱苍生。洱海的水静静东流,,此时,子夜将近,新的生命旅程即将开启,坐在上游的他眺望着住在下游的她,高兴地看到了未来自己的模样——在水一方,坦然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