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二十四年,华瑶年满十七岁,父皇给她封了个官职,名为“凉州监军”。
凉州地处西北,与京城相距千里,远在潼关之外,南邻江水,北接番邦,常被王公贵族称作苦寒之地。
华瑶动身前往凉州的那一日,为她践行的达官显贵寥寥无几,就连她的兄弟姐妹都未曾露面。
她只从太监的口中听见一句好话:“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自有苍天保佑,福禄在身。”
华瑶回应道:“我此去凉州,定当谨遵祖训,事必躬亲,不叫父皇失望。”
太监不敢多言,便朝她深深一拜:“公主保重。”
华瑶放下马车的帘子,转头又见自己的侍女神色怔然,不由一笑,调侃道:“舍不得离开皇宫吗?放心,我绝不会苦了你。”
侍女欲言又止:“殿下,凉州……”
华瑶兴致盎然:“我听闻,凉州有四绝,分别是炖羊肉、笋鸡脯、鲜鱼羹、梅花酿。如此想来,凉州是个好地方啊,吃的喝的都不缺,你说是不是?”
侍女秀眉紧锁,低头道:“不是的,宫里的人都说,凉州如今,边境不宁。”
华瑶追问:“还有呢?”
侍女轻抿红唇,泫然欲泣:“他们还说,凉州监军的位置,只能由皇子或公主来坐的,无论谁去了凉州,总要待个三年五载的,若是蛮夷来犯……”
华瑶点了点头,接话道:“若是蛮夷来犯,我作为凉州监军,理当随军出战。可我今年才十七岁,从未上过战场,更没杀过活人。到时候,只怕会被蛮子一刀砍头……不不,我是公主,应该会被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侍女杏眼圆睁,与华瑶对视。
半晌之后,她眼眶红了。
华瑶掏出手绢,为她拭泪:“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的闲言碎语,就当做耳旁风吧。”
马车渐疾,华瑶声调渐低:“更何况,我们去了凉州,他们留在京城,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天色尚早,霞光微露,车队仍在西行。
华瑶撩起车帘,回头向后望,只见宫阙巍峨,楼阁高耸。澄澈的琉璃瓦、明净的白玉阶,均在一片浓光淡影之中,离她越来越远。
这是华瑶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
但她并不害怕。
她把娘亲的一小捧骨灰装进了玉瓶,带在身边,如此一来,她也并非独自远行。
哪怕这一路上尽是千山万水,她有母亲的陪伴,惶恐和胆怯的念头就少了很多。
从京城到凉州的官道长达三千多里,纵伸南北,横贯东西。
华瑶的队伍人强马壮。他们每日至少行进百里,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就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抵达了岱江的南岸。
南岸有一座县城,叫做“汤丰县”。
汤丰县的知县仅是一介七品芝麻官,从未与京城的皇子王孙打过交道。他听闻公主的踪迹,就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常服,打算亲自去驿馆迎接公主。
天色将近黄昏,知县带着一群官差穿过闹市街口,附近的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抑扬顿挫、格外洪亮。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旁边立着一个馄饨铺子,店主弯腰往小灶膛里添柴。铜炉上架着一口热锅,白花花的骨头汤冒着热气,薄皮馄饨在汤水里打滚,泛着油光,馅料若隐若现。
知县和官差们停下脚步,站在了馄饨铺子的正前方。
那店主吓了一跳,连忙摆正衣冠,朝他们作揖:“几位客官……”
知县竟然微微躬身,谦逊回礼。
这位知县年纪尚轻,风姿飘逸,穿一件颜色素淡的长衣,举手投足之间极有书卷气。他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食客,规规矩矩地走到一张竹桌旁。
竹桌的对面,恰好有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荆钗布裙难掩天生丽质。
不过,她的腰间配着一把长剑,与她同坐一桌的同伴们有男有女,个个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好惹。
知县沉默不语,那少女竟然开口问他:“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知县如实相告:“在下姓柳,名平春。”
“柳平春?好名字,”少女念出一句诗,“太平无事春如海,天保歌长乐未休。”
柳平春却只看着她的腰间佩剑。他双眼紧紧盯着剑柄上的龙纹,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说:“请问……姑娘贵姓?”
姑娘相当坦率:“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华瑶还说:“你们吃过这里的馄饨吗?味道真好,价钱公道,只卖四文钱一碗。”
华瑶说得轻松,旁人听得心惊。
“高阳”乃是当今皇姓,除了皇族以外的所有人都必须避讳“高阳”二字。再者,皇族下榻驿馆,本地官员应当设宴款待,为其接风洗尘,万万不能让皇子王孙沦落街头,手中只有一碗四文钱的馄饨。
柳平春身边的一名随从膝盖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华瑶一把将他拦住,豪爽道:“壮士免礼,快快请起!我初来汤丰县,人生地不熟,便想四处走访。汤丰县与凉州仅有一江之隔,我又是新上任的凉州监军……”
柳平春附和道:“凉州与汤丰县一衣带水,风俗略同。殿下一路远行,鞍马劳顿,不妨在本县歇息一段时日,赏玩风景,体察民情。”
华瑶正色道:“柳大人言之有理。”
柳平春微微一笑:“您这声‘大人’,倒要折煞小人了。”
华瑶若有所思:“我听闻你刚满二十岁,便中了举人,乃是饱学之士,身兼松柏之志,当得起‘公子’二字。既然如此,我便称呼你为‘柳公子’,你意下如何?”
柳平春一时语塞。
他答非所问:“殿下今日进城,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实乃下官之罪。”
“何罪之有?”华瑶又为他开脱,“我来汤丰县,只是临时起意,等不及差遣信使、细说缘由,还望诸位海涵。”
柳平春以茶代酒,敬了华瑶一杯:“殿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万幸。”
这一番谈论结束,天色已晚,月光越发昏暗,街头巷尾灯烛煌煌。闹市的游人渐渐散去,馄饨铺子的店主也要收摊了。
店主偷偷瞧了眼华瑶,不敢开口向她讨要饭钱,只因她随身佩刀负剑,穿的是素衣布裙,戴的是竹簪木钗,虽有倾城之姿,却无半点装饰,像极了闯荡江湖的草莽之徒,甚至可能来自凉州山寨。
近几年来,凉州边境不宁,异族屡次来犯,镇国将军便从凉州各地抽调兵马,连打了七八回胜仗,士气备受鼓舞。
然而,凉州荒山一带的贼寇日渐猖獗,相互勾结。他们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之地,扎下了三个寨子,俗称“三虎寨”——那地方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凡是三虎寨洗劫过的地方,少说也有几十个死伤的平民,死者全被斩首断足、切腹掏肠。大街小巷遍布断肢残骸,血腥气渗入地底,经久不散。
三虎寨的贼寇们之所以如此狠辣歹毒,正是为了震慑各门各户。平头百姓不敢违抗盗匪,只能乖乖呈上金银财物马匹,以免全家上下死无全尸。
思忖至此,店主捏了一把汗。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拍响了木桌,店主吓了一跳,踉跄一步转过身,正好对上华瑶略显诧异的目光。
华瑶问:“店家,为何如此惊慌?”
店主抬袖掩面,支支吾吾道:“姑、姑娘……”
华瑶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币,摆到店主的面前。她结清了这一顿饭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店主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铜币,仍然不敢抬头与华瑶对视。
华瑶低声道:“我是外地人,头一回来汤丰县,人生地不熟,更无亲戚照拂。我对本地的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店家担待一二。”
店主抖了抖衣袖上的面粉,悄悄瞥她一眼,才问:“姑娘从哪儿来?”
华瑶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