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旭焱扫视一眼那持棍众僧,又看向那盘膝而坐的老白陀,鼻腔内呼出一口气,将洛胖子手中的小和尚拉过到自己的怀中,笑着开口道:“老师父,我敬佩你的为人,而你培养的这小僧悟性之高怕是禅宗近百年来罕见,我想他才是白陀寺的镇寺之宝,我不忍几千年的禅宗单传绝脉,不若我给你个人情,做笔交易,你若是将那幅徐将军穿过的玄云铠甲与浮华锦缎袍奉上,我便将这小僧送入云泽山交于清觉禅师调教,或许几十年后又是一介禅宗大师,也不枉你经营这偌大禅寺多年来的一片苦心,这笔交易如何?”
连一旁静默而立的胖子都不得不佩服二公子的智商,这样既能得了那盔甲战袍,又能为禅宗留下一份念想,一举两得双赢的事,倒是和美。可对于遭逢了大难,与那些净觉门下师兄弟不和的白陀老人来说,可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想到这些衣着光鲜掌兵权的豪族子弟,竟全是一群巧取豪夺的强盗。
想着自己还没有这么老的时候,便能看出庙宇即将败落的征兆,现在还能信几个人?这伙子冲进寺庙来杀人放火的贼徒,莫看都披着甲持着刀。若说是官家的人,可想屠灭一个二流大寺,那也得看禅宗几分薄面啊。可如今就这么横冲直撞进来,近乎屠光了寺内所有人,这难道不是与那些高门禅僧通过气了的?别看那些表面上持重,嘴上说着是一个流派的大德高僧,真到碰到了事,哪里会有人给他遮给他挡?一生聪慧的老白陀,没碰上好时候,只能怪自己倒霉,临死还想骂上几句,佛祖啊佛祖,你可真是瞎了眼呐。
老白陀艰苦一笑,佝偻的老身子从那杏黄色蒲团之上站起来,垂下那老眼皮摇头叹息道:“这位公子,老白陀身无长物,只有小徒是此生之念,老僧独守禅寺几十年,自不愿绝了传承,可施主口中之物,乃故人所遗,托与老僧保管,请恕老僧不能交出。”一辈子笃信佛法,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老僧陀,更不能对不起死去的故人。
老白陀紧闭双眼,闪出一幅幅画面,犹记得那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个满是鲜血的影子背行囊上山,知道白陀老人是救命的活菩提,再三踌躇,顶着那又累又疲又满身伤口的最后一口气交代完,才放心交到了这里,撒手人寰。玄铁铸就又有黄金镶嵌的铠甲,这些年引来多少人的觊觎,可最终还是让这位伫寺方丈凭着一把老骨头守住了。怀璧其罪的白陀寺引来多少视金钱如亲爹一般品性极坏的江湖人觊觎。这几千人大寺禅宗内又不知潜藏了多少为宝甲而来,甘愿出家为僧的小人。就刚才拎出去杀头的胖和尚,又岂能说他是一心想出家的?可老白陀遵故人之托,为这一件要保护的故人遗物能豁出性命,保护到现在也的确是不易。
莫看表面尊佛重道的二公子,敬佩老白陀的品行,可面对着这般顽固老僧,依旧是火冒三丈。
龙旭焱不再磨烦,能留下这一殿之僧也是故意的,毕竟能离老方丈近的人也肯定能知道不少的秘密。若是发掘出几条品行极坏知道藏宝地点的大鱼来,那便省去了不少力气。
看着在龙旭焱手腕中挣扎着的小徒弟,脖子被勒得通红,喊叫声都有了些沙哑。白陀老僧闭上双眼,眼角淌出些泪珠。想起自己那宛若嫡亲孙儿的小徒弟晨昏定省一杯茶,甜甜地喊出的那一句‘师父’,还有青灯黄卷下孜孜不倦,翻经苦读的小徒,此时便一阵心焦。不愿言,不能说,仍旧谨守禅心闭了口。
失了耐心的二公子鼻尖冷哼一声,道出一句冥顽不灵。便按着那小光头的脑袋,一把将其推给凶神恶煞的洛阎王,双目射出一道狠厉的光,吐出一道声音:“杀。”
这一道带着十足狠厉的声音,传进了凶狠洛阎王的耳朵里。给自己的大杀神下一个令,难道还会有活口吗?别说这是一个娇嫩若青萍的嫩芽小沙弥,就是掌管一郡的太守,守土一方的将领,落到了他的手中,哪个不是死得凄惨?
洛阎王将那哭喊得嘶哑的小沙弥举过头顶,露出满口的黄板大牙尖锐冷笑道:“老僧头,胖子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般顽固的,连你徒弟都不要了,别怪胖子心狠,要怪就怪你不识抬举。”凭着江湖道上练出的非凡气力,加上那武云步横练的筋骨,把小沙弥脊背朝下猛地一把摔在了地上,便摔得筋骨尽断,口中吐出殷红鲜血,从未涉足世道的小和尚身躯十分娇弱,被身高八尺的粗壮汉子奋力一摔,那五脏六腑怕都被断裂的骨头插得满目疮痍。
心疼的白陀老僧紧闭着的涕泣出泪珠的双眼猛地睁开,声音颤微喊出一句:“徒儿,为师对不起你呀。”冲上去抱着那尚存着余温的身体,看到怀里艰难睁开眼睛的带着丝微弱目光的小和尚,顿时老眼之中泪雨滂沱。几十年忍辱负重,几十年的辛酸血雨,终归是化为了一腔泪雨。
可怜的小和尚临死,还要伸出手,准备拂去养育了自己几年的老白陀眼角的泪,口中呢喃着:“师父不哭,徒儿,,徒儿要去找佛祖了,为,,为师父祈福。”语言哽咽着,满身内伤疼得他说话都不利索了,颤微的小手掌还未碰到眼角,便无力垂了下去,最后依旧彻底地走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师父一生是孤独的,他没有得到过禅宗一点好处,他被糟糕到一塌糊涂的气运拖累了半生,到最后又被那幅重甲连累。他的一生是辛苦的,可从来没有换来什么回报,哪怕一丝也没有。
想那当年禅宗兴盛时,净觉禅师坐下的掌灯苦读,自己的那一点点一滴滴与他这小徒弟有多么地相像。清瘦到只剩骨头的老禅师,终归是不争气地掉下了泪。蹉跎了一生,苦了一生。名为师徒却像爷孙的两人相依为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终归是断绝了。一生的念想便是能培养出自己小徒弟成为冠绝天下的禅宗大师,领悟整本的《佛净禅经》,可怜如今这点念想都被人无情掐灭了,他来世间走的这一遭又剩下了什么?没有,他什么也没有剩下,唯有‘颤颤心头一身伤,凄凄眼角两行泪’。
一生蹉跎,受尽沧桑的白陀老人,重新回到了孤独,亦如年轻时只披了一身灰布破烂袈裟被赶出寺时的孤独,亦如戴斗笠游方时寄人篱下的孤独,亦如青灯黄卷下独守佛经般的孤独。只不过之前他失去的是亲如长辈的师父,如今失去的是亲如晚辈的徒儿。此时的他,孤独又凄楚。搂紧自己亲如孙子的徒弟,眼泪沁入土地,老脸上的眉毛与胡须都被泪水鼻涕浸湿,哭得凄厉。
没了念想,再也没了念想!整片大殿没有了声音,杀声停了、呐喊声停了、剑刃摩擦声停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唯有山间一阵风穿过弄堂的呼啸,加上那殿中伏尸痛哭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