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督军营帐的张云生依旧是一袭白衣,手上的一把山水折扇杵在帅案上,一只手托着自己额头,正在闭目沉思。紫木山水折扇下按着的,是一叠敕令,在张云生刚入帅帐,准备登上那古朴车驾去镇州时,便见到了大将军派来的使节,还亲手递上了这封敕令。让他这位足智多谋的军师都懊恼不已。
寻常时间都看得开的张云生连自己身家都能舍却,晌午刚剁了颗蜀地暗通凌州的使节,下半天便迎到了三千黑羽虎贲秘密东进的消息。自己千算万算,终究还是小看了那安卧镇州的大将军的猜忌之深,真正是王侯心难测,谭渊似海深啊。
正在张云生闭目养神之际,空无一人的帅帐内,忽而飘来一位灰袍道人,怀里抱着一尾白尾拂尘,没有多加理睬那扶头沉思的张云生,便自己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帅帐下的黑漆木椅上,不声不响地看着那帅案上的白衣儒仙。隔了一个时辰,张云生被帐内传来的鼾声惊醒时,这才看到帐下灰袍的老道早睡熟了,哈喇子都要滴在了地上。
张云生手攥了山水折扇,蹑手蹑脚走进那灰袍道士,刚要敲下去时,便听那老道口中颞颥道:“公明兄,我在此等候多时,你就这样对你老朋友,怕是不妥吧?”昏昏沉沉似是梦话,可言语中却透着股精明,怎么看也不像个沉睡之人说的。
没有算计到人的张云生无奈吧嗒了下嘴巴,用紫木山水折扇将那老道戳醒道:“我说道明兄啊,每次你都是不约而至,来了多时都不叫我,我还以为我这帅帐进贼了呢,怎么着,这次怕是又没酒钱了,想到我这里寻些酒糟钱,没问题,老规矩,你得教我点台面上的,否则山人口袋里这些酒钱,你可拿不去。”
灰袍老道陈藩,早些年是个官场中人,做官十年便入了天子驾下的武英殿,是个官拜内阁学士的人物,莫看这人常是那种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可早些年深谙仕途之道平步青云时,可是个人人捧在手心都觉得香的炙手可热人物。
这位官场上的一枝独秀,凭智谋之道于庙堂游刃有余。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便是如今那文渊阁内的大学士都有他的一榜同年。纵横官场几十秋,若非是老皇帝殡天,新皇帝登基,神州换了朝廷,只怕这家伙左右逢源的道路还能更长。先皇在世的三十年间,这家伙便一直在这西南涿云郡了,如今朝廷都更迭了两代,再找不到能比他当年爬升还要快的官宦,便是那徐天官六年间官拜吏部左侍郎的大公子,都望尘莫及,依旧是俯瞰这等庙堂神话。
这些年想是厌倦了庙堂的勾心斗角,这才扒了朝服,迁到了这西南的涿云郡做了深山修炼的道士。张云生莫看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可谁能想到他这官至西南极品的老油条早些年也是仕途不顺,屡屡碰壁,自从遇了陈藩这般人物,才一直升迁,做到了一军军师。聪慧到长了七片玲珑心的张云生自然知道那厚黑之学可是门莫大的学问,自己且得学呢。
陈藩摆一摆手,手中拂尘向桌上一搭,轻抚胡须开口笑道:“公明兄,西南的三州九郡谁不知你张军师治军极严,将门外三万虎旅哪个不是精锐饱战之士,莫说个偷摸小贼,便是那江湖上的江洋大盗,顶尖轻功的一流侠客悍匪,又有谁能入得了你的帅帐?何况贫道还在你的帅案之前坐着,行事可都是正大光明嘞!”
说着,将身子斜倚在乌木椅子上,舒爽得坐着摇头晃脑道:“再者说,你小子就算不睁眼儿瞧,都能知道周围这些方寸草木,谁还能将你兜里的两吊铜板摸走不成?再说我陈某人,走到哪里随便亮一亮名头,便能有追名逐利者闻讯而来,像苍蝇逐肉,赶都赶不走,从哪儿不能弄到万把两银子,贫道我便是再馋酒,你那兜里揣着的仨瓜俩枣我也不稀罕。”
这番话怼得能言善辩的张儒仙都哑口无言,乐呵呵抓起桌上茶壶为老道斟上被热茶,依旧是找话怼回去,自不想被这老道拿到茬,便要打趣笑道:“知道,您老人家便是不再庙堂,也是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可陈道兄啊,你这比喻可有些不恰当,苍蝇逐的都是堆烂肉,您这臭肉可没那新鲜了,自老皇爷当政以来,四大天官进驻朝野,早便不是之前先皇帝的朝局,这不就是你退出庙堂的情由?当年老皇爷可是三番挽留您老,也是出于礼节。现而今您还能兴得起风,作得起浪?”
这话倒是差些戳到这老道肺管子,若非是金玉之交,底细这些年来摸得一清二楚,张儒仙又怎会对这老家伙知根知底,掏出他满肚子的厚黑学问?自然也不敢在这等贵客面前当中说这些拱火的话徒惹不快。
这些年来陈藩从来没遇到一个能入得自己心坎的人,可这声声句句的嘲讽却是刺得他心内痒的够呛。可自入庙堂来便是圆滑处世的陈藩,肚里自然是撑得起船。这些年被这穿白衣的家伙揪住这茬笑话了多少年,也拱火不少次,如今被这张某人打趣得厌烦了之后,他这心性才算豁达了几分,再不去计较这些。他这些年的心性,也唯有面前的这个白衣才能摸得透,若非这一郡之地存在着一个嘴上有些刻薄的知己张云生,他早便天南海北的游历去了,谁会在乎这个小小涿云郡。去找一个富庶州郡做幕府,当师爷,怎得不比挣这两个穷酸酒糟钱来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