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绣！”</p>
红绣向后仰倒消失在城楼上的身影，在耀眼的阳光下仿佛刺伤了商少行的双眼，顾不得身边有多少人，也顾不得方才被青衣人刺破的手臂血流不止，商少行运足力气挥开手中长剑，乱了章法，几乎是见人就砍。</p>
这时，城楼上响起一阵欣悦的欢呼，于万军之中清晰的传了过来。</p>
商少行动作一顿，抬起头，正看到红绣安然无恙的站在上头，冲着自己挥手。才刚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p>
“好！！”</p>
又是一声欢呼，商少行回头，只见到商少莫提着太子李珏的领子，长剑架在他脖颈之上，扬声道：“太子在我手上，想让他活命的，还不放下兵刃！”</p>
太子的人马与“暴民”一时间群龙无首，自然乱了阵脚，正当此刻，东西两侧街道，有红色的人潮汹涌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身着正红色战甲的伏武。</p>
城楼上，许国昌面色一喜，“皇上，神机营到了！”</p>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神机营大军在伏武的率领下杀入叛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锐不可当，心里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他今日只给神机营传了一道指令，那便是“按兵不动”，如今伏武私自前来，实则是抗旨不尊。</p>
看向身畔面色苍白的羸弱女子，李天启无声叹息。若是她真的存了一星半点的异心，恐怕如今局势便会是另外一个局面了。</p>
金銮殿上，皇帝端坐当中，李德全随侍一旁，在场的除了贴身保护的京畿卫之外，就只有三皇子李彧，丞相许国昌，京畿卫都尉伏武，以及红绣，商少行，商少莫，姬寻洛。太子此刻规矩跪在地上，低头不语，他的身畔，是那个受了枪伤的青衣人。</p>
皇帝一摆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青衣人的面具取下。众人凝神看去，面具下的，是一张血色尽失苍白如纸的年轻面庞。</p>
红绣看着那个人，不可置信的退后了几步，惊呼道：“端木！！怎么会是你！”</p>
端木净亭气若游丝的笑了一声，鲜血再一次因为呼吸而挤压出来，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到：“天丝软甲，还，还不错吧？”</p>
“端木，你……”红绣泪盈于睫，她方才之所以受了那一袖箭而没有受伤，完全是因为端木净亭送给她的天丝软甲，不过即便如此，她仍旧被袖箭强势的力道推的险些摔倒，幸好当时叶潋清及时的扶住她。</p>
难道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才送了她软甲防身吗？难道他根本不想杀她？</p>
“我不知道是你，怎么会这样，端木，你为什么要帮太子谋反，你不是……”红绣已经语无伦次，那个游戏人生大大咧咧的少年，如今衣衫染血，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而这一切的造成，都是因为她食指的一动。可方才那样紧张的时刻，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若是不出手，商少行的安危是否还有保障。端木净亭当时对商少行是痛下杀手的啊！</p>
端木净亭凄惨一笑，血沫从口中涌出：“想不到，你竟然有如此厉害的暗器。你，你也不用，不用难过。反正你若不出手，想阻拦我成事的人，我也非杀不可。”</p>
“可是……”</p>
红绣话没说完，皇帝已经脸色铁青的站起身，“你姓端木？你是和绣剑山庄，有什么关系！！”</p>
端木净亭冷笑一声，“我，我是绣剑山庄现任的，庄主。李天启，你们李姓家奴，坐我端木家的江山，难道从来，从来没想过归还吗！咳咳！！”激动的吼了一声，端木净亭剧烈咳嗽，咳出更多的鲜血。神色也逐渐的迷离起来。脸色转为灰褐色，手脚也开始抽搐。</p>
屋内众人都满是疑惑惊愕的看向皇帝。他们早就在疑惑，为何绣剑山庄那么特殊的存在，会被两国允许了，难道只是因为奇山外的阵法？</p>
端木净亭声音更加微弱，似乎竭尽全力，才能说出连续的话来：“当年，不过是让你李家暂时守着江山，先祖还会回来，可你们却，鸠占巢穴，你们，咳咳咳……我端木净亭，一生秉承祖训，死而，无憾……”</p>
“传太医！”李天启坐回原位，面色复杂的看着端木净亭。</p>
绣剑山庄与北冀和南楚国渊源颇深，外人只猜想绣剑山庄的老庄主或许与北冀国和南楚国的先祖有深厚的交情，两国才同时不去冒犯，实则不然。</p>
南楚国开国之前，天下是姓端木的。当时太子与六皇子争夺天下，六皇子胜，然而身中奇毒，被当时的神医沈俊救到奇山中疗伤，将当时的天朝一分为二，封李氏和濮阳氏家臣被封为南北二王，代为掌管朝政，等待六皇子归来。谁知，濮阳氏的先祖竟然起了异心，将北冀领地划出天朝之外，昭告天下自立为王。</p>
当时，南楚国的先祖忠于六皇子，发兵征讨北冀，战争持续了三年，亦未分出高下，南楚先祖却身患重病驾崩。临终前，将“只要端木一族的血脉回来，便将皇位归还。”一句写入遗诏当中，并命令一代代传下去。可是六皇子的子孙却始终没有回来。</p>
李家的人江山坐稳，越来越享受指点江山的感受，传了一代之后，早已忘了先祖遗训，六皇子的子孙再回来，李氏子孙也不再归还了。</p>
太医为端木净亭诊治的时间，李天启一直阴沉着脸，望着躺在地上不停流血的少年。</p>
心中有愧疚吗？坦白的说，一点都没有。那些事早已经过去百年，如今南楚国的天下就是姓李的，哪里是要归还就归还的，只不过想起太祖遗训，他的心里也有些别扭罢了。</p>
红绣靠在商少行肩头，不住的流泪。她万万想不到端木净亭会死在自己手上。她并不想杀他，他却因她而死。眼看着他手脚抽搐，一点点失去了生命的气息，红绣的心也跟着一沉。</p>
“皇上。”太医看向皇帝，摇了摇头。</p>
李天启摆摆手：“葬了吧。”</p>
“遵旨。”</p>
两侧侍卫拉着端木净亭，拖着他离开大殿，路上留下暗红色的血痕。</p>
看着那被拖行的身影，李天启剧烈的咳嗽了半晌，在抬头，仿佛也苍老了十岁，疲惫的看向太子，道：“李珏，你可知罪。”</p>
李珏被活捉之后恐惧复杂心情，如今已经平静下来，只余满腔的不满，抬起头道：“成王败寇，我输了。”</p>
李天启额头青筋直跳：“如今，你连‘儿臣’都不愿自称了？”</p>
李珏冷笑一声，“李天启，我是你的太子啊，你的江山早晚不是我的？我若是你，就乖乖的早些退位，做太上皇去，何苦霸着皇位不放！让自己的皇后自尽，让儿子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的贪心！”</p>
“咳，咳咳……”李天启脸色又青转紫，一手抓着衣襟猛咳，站起身来抖着手点指李珏，怒吼道：“孽障！朕的考验你都无法通过，你要朕如何将南楚江山万民生计交给你！你谋略不足，空有野心，将如何治国？！”</p>
“呸！什么考验！你心里早就选中三弟了！哪里还有我！”</p>
“你！！”李天启闭了闭眼，原来他的用心良苦，太子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明白。他既是心酸，又是感慨，更加失望，一手抓着衣襟，越发厉害的咳嗽起来。</p>
“父皇，您多保重。”三皇子李彧关切的上前一步。</p>
李天启的咳嗽一直不停，突然“噗”的一声，喷出了满襟鲜血。身子也失去力气，倒在龙椅上。</p>
“皇上！”</p>
“太医，快传太医啊！”</p>
李德全惊慌失措的吆喝着，众宫人七手八脚将软倒的皇帝抬了往寝宫去。三皇子也连忙追了进去。大殿之中只余下丞相许国昌和红绣等人。</p>
太子直挺挺跪着，看向李天启被抬走的方向，冷笑了一声。</p>
“罪有应得！”</p>
“你！”许国昌指着太子，骂道：“皇上白费了一片苦心！”</p>
太子梗着脖子道：“本殿如何，还不劳丞相大人指点！”</p>
话音刚落，却见三皇子去而复返。</p>
“来人，诸葛大人一行全部移送至漱玉宫，派人好生照料。至于太子……”声音拉长，语气中满是阴冷：“父皇口谕，太子谋反，大逆不道，天地不容，太子妃知情不报，罪无可恕，赐鸩酒，太子门客及参与谋反者，满门抄斩，明日午时午门外执行。太子府即刻抄查，许丞相。”</p>
“臣在。”许国昌上前见礼。</p>
“此事交于你去做。”</p>
“臣遵旨。”</p>
连番的命令发出，红绣已经木然无语。皇帝真的会下这样的口谕吗？恐怕这一切，都是三皇子一手操控吧，其实如今最大的赢家，就是李彧了。</p>
李珏闻言残白了脸，激动的大吼：“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父皇不会杀我的，我是太子啊！父皇不会杀我的！！李彧，你假传圣旨！！你这个卑鄙小人！！”</p>
三皇子嘴角一抽，冷声道：“来人，将太子爷带下去，带远一些，别吵了皇上。”</p>
“是！”</p>
“李彧！你卑鄙！你假传圣旨！父皇不会杀我的！父皇救我！父皇救我！！”</p>
李珏被拖行向外，悲怒的吼叫声在大殿中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无踪。</p>
李彧这才看向红绣，目光直盯着她尤带泪痕的俏脸，吩咐身旁的太监秦宝，“你去，带着诸葛大人一行好生休息吧。”</p>
“遵旨。”秦宝笑嘻嘻领命。</p>
再扫了商少行一眼，李彧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p>
秦宝到了红绣近前：“诸葛大人，请吧。”</p>
红绣闭了闭眼，此刻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道：“多谢三殿下。”便与商少行、商少莫和姬寻洛一同随秦宝离开了大殿。</p>
李彧看着红绣的背影，又看向尚余血迹的大殿，随后一笑，意气风发的走向御书房，边走边吩咐：</p>
“来人！”</p>
“三殿下。”</p>
“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皇上寝殿，尤其是姬寻洛，还有，让李德全来见我。”</p>
“是！”</p>
时间过去了三日，皇帝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转，昏迷中仍不住的咳血，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那般，迅速消瘦下去。</p>
李德全多次请求三皇子，请姬神医来救救皇上，可都被李彧以姬神医与红绣勾结，恐伤到皇上为理由推脱了，只派了太医院的几名有经验的老太医为皇帝诊治。然而，皇帝的身体依然不见好转，每况愈下。</p>
京畿卫都被圈禁起来，所有侍卫都换成了三皇子的人，宫中所有人，不得妄自议论朝政，不得议论皇帝病情，更不得议论前日太子和太子妃以及两个儿子赐死之时的惨状。一时间，宫城的天似乎已经黑了。</p>
到了此刻，李德全已经什么都懂了，看着龙榻上面如黄纸奄奄一息的皇帝，心如死灰的同时，却也什么都放开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懂。</p>
“李公公，你还没想到吗？”身后又一次传来三皇子的声音。</p>
李德全转回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笑着道：“回三殿下，奴才。想到了。”</p>
“哦？”李彧似乎很是意外。李德全对皇帝一直忠心耿耿，赐死太子的事是不是他假传圣旨，只有李德全最有发言权，他一直别扭着，不肯交出皇帝的遗诏，现在却是抽了哪门子的疯，突然想通了？</p>
李德全淡然一笑，道：“如今瞧着，皇上的身子是不行了。尤其是昨儿个得知太子已经赐死的消息之后。”</p>
三皇子的眉头显然一跳，后槽牙也紧紧咬住，话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李公公，遗诏呢？”</p>
李德全面上似乎带着嘲讽，道：“请殿下随奴才来。”</p>
三皇子跟在李德全身后，身旁只跟了许国昌一人，三人一同到了御书房。李德全在龙以后敲敲打打。不知搬动了什么机关，书柜右下角一个抽屉突然弹了出来。他俯身过去，取出了红木雕花的盒子递给李彧。</p>
李彧激动的手上发抖，与许国昌一同急切的打开了遗诏，越过了前头的叙述，直接跳到末尾，几个大字如同闷雷一样敲打在李彧心上：</p>
皇四子李峻，年少好学，深肖朕躬……传位于四皇子……另，登基后七日内，诛诸葛红绣，方能保我南楚社稷。</p>
“哈哈，哈哈哈！”李彧仰天大笑，眼泪涌了上来。为什么，父皇没有传位给他！为什么是那个不满十岁的小崽子！！难道要让他对一个小孩子俯首称臣？他不服，不甘心！</p>
不，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不能失败，只能成功！</p>
思及此，李彧将遗诏扔给许国昌，负手走到了御书房窗边，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道：</p>
“李公公，你伺候了皇上多年，大事小情的总也见的多了，有些事，你想的比我通透。”</p>
李德全哂然，对那个背影不卑不亢的道：“是，有些事情，奴才看的透了。”</p>
“是么。那就好。”李彧突然转过身，王者霸气十足，道：“许丞相，召集朝臣，先帝驾崩，宣读遗诏！”</p>
“三殿下！”李德全哽咽了一声，“先帝他还没去……”</p>
“嗯？”李彧拉成了声音。</p>
是啊，没去，也该去了。李德全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顺从的点了点头。脚步虚浮的走出御书房，下了台阶，仰头看着灰白的天空，任雪花落在脸上。整了整衣装，突然一笑。</p>
“皇上，奴才先走一步，下去，奴才还伺候您！”</p>
话音刚落，人已经一头撞在台基之上，鲜血晕染开来，腿脚抽搐，气绝身亡。</p>
皇帝驾崩，新皇登基，南楚国的天虽然变了，可红绣在漱玉宫中住的却怡然自得。漱玉宫被三皇子手下的侍卫团团围住，不许他们出，也不让别人入。每日会定时有太监送吃穿用度来。</p>
好在，红绣不用于商少行分开，商少莫、姬寻洛也都在她身旁，心底里到底踏实。只是她在听到丧钟之时，想起那个对她还算不差的帝王，想起他生前对南楚的贡献，心里还是有些难受。</p>
听说李德全一心要跟着伺候先皇，自尽去了。</p>
听说大皇子李骋赶回来奔丧，对三皇子称臣了。</p>
听说四皇子游玩的时候，不深跌落莲池，溺死了。</p>
听说太皇太后得知重孙子大去的消息，一病不起。</p>
听说三皇子登基大典热闹非凡，举国欢庆。许国昌之女也将不日封后。</p>
……</p>
这一切，也只是听说而已。红绣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已经故去的人，不去想他们故去的原因，不刨根问底，也就不会那么难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