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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我就不逃,又能如何?”他冷笑着说道。

他慢慢转过身,蹒跚着来到夜魔尸体旁边,揪住尸体头发,将其头颅割下,然后脱掉夜魔沾满血污的黑色斗篷,将那头用斗篷包了,系成一个褡裢跨在腰间,再把宝剑在尸体上蹭了几下,擦去剑上的血迹。

“一炷香前,你还在盘算如何砍下我的头,谁料到,现在你的头挂在我腰间。”吴终拍着褡裢里的脑袋,细声细语说道。

夜,依旧黑,看不到一点曙光,魔,已不在,头颅献与少年郎。

吴终独自一人走在黑色的路上,心中依然充满惆怅,夜魔虽死,可被他掠走的人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都怪哈什干下手太快,如今夜魔已死,几年来被他掠走的人何止上千?到哪去寻找他们,塞北风酒馆里,那个为寻找弟弟已经有些恍惚的赵海棠,她的亲人又在哪里?这一切随着夜魔的死,都要划上句号吗?如果这样,夜魔即便死去,也不能让他心中感到任何欣慰。

崇圜殿的地宫中亮起火把,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所有的尸体都被拖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石灰味道。

两个人并排在大厅中慢慢踱着步子,一前一后,前面的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金黄色锦缎长袍,胸前身后用金线绣着蟒纹,头上戴着凤翅金冠,脚上穿着紫色蹬云靴,在华贵的衣饰下,也遮盖不住他浑身结实的肌肉,走起路来龙盘虎踞,姿态万端。

后面跟着的体态略胖,头戴黑色纱巾,下颚三缕细髯,穿一身素色百家衣,百家衣外披着黑红色相间的罩衫,手拿拂尘,膝盖下青蓝色高头水袜子,脚上穿玄色布鞋。

“吴王殿下,您都看见了,就在您眼皮底下,有人在天师道总坛大开杀戒,这么多亡灵的怨气汇聚在这里,恐非祥瑞之兆!”微胖道人语气愤懑。

“大主教,别在我面前提什么祥瑞了!”吴王声音中带着嘲讽,“就算没今天这档子事,这地方亡灵的怨气还少吗?”

“吴王明鉴,崇圜殿是您亲自赐给我们长生人的,此人胆敢在此杀人,简直是凶残至极!”道人继续说着。

“不错,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杀死这么多人,干净利落,确实不是一般的凶狠!”吴王点了点头,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的继承人耶洛赫,也死在他手中,而且死状极其惨烈,这……”大主教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行了,杜子恭,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吴王突然转过身,他大约三十岁出头,面色白皙,眼梢向上吊着,嘴唇红润,有着鲜卑慕容家族典型的容貌特征。

“你并不想让夜魔当什么继承人,现在他死了,你应该轻松些才对嘛!”吴王慕容垂语带嘲讽,似笑非笑看着杜子恭。

“殿下谬矣,不管我是不是想让耶洛赫当继承人,毕竟他在这里受过割礼,就是我天师道长生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现在被人所杀,如果不能给他报仇,只怕难以服众!”杜子恭收敛起所有的做作,正色而言。

“所谓继承人,不过是个说法罢了!”吴王淡然笑道,“你既号称能得长生之术,还用得着继承人吗?他什么时候继承你?等你死了?你又不死,他继承什么?”

“殿下此言更是谬矣!”杜子恭回击道,“天下追求长生的人,多如牛毛,哪个不是师傅带着徒弟?难道徒弟就不是继承人?况且我得长生,则羽化成仙,云游四海去了,哪会再管这教派俗事?所谓继承人,就是在我离去后,继续掌管众弟子,将本道发扬光大。”

“况且殿下扪心自问,普天之下,除了我道师徒,还有谁能真心辅助吴王成就大业?请殿下想想,北面蓟城燕国王庭,那里都是殿下的至亲血脉,他们又对殿下如何?燕国的土地,大部分都是殿下和先帝打下的,可他们却不断从殿下手里把东西拿走;我那不成器的徒弟耶洛赫,却能将掠来的绝色美人献给殿下,这难道不能说明我们的忠心吗?”杜子恭继续说道。

“好了,不说这些,贵派的忠心我当然知道,说到那女人,也确实美艳无比,所以我当天就把她送到蓟城王庭,献给我皇兄了!”吴王说。

“殿下做得对!”杜子恭点头道,“一方面以殿下目前的处境,无力留住此女,第二殿下主动将如此绝色女子献给皇帝,还能让皇帝感激殿下!”

“可是我错了!”吴王声音有些哽咽。

“难道陛下不喜欢她?”

“皇兄很喜欢,就因为他喜欢,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大错误!”吴王愈发懊恼。

“看来是皇后吃醋了!”杜子恭笑道。

“问题比你想象得要严重的多!”吴王脸色愈发冷峻,他仰起头,看着头顶上如繁星般密布的铃铛,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若有号令,吾等誓死追随!”杜子恭作揖道。

“孤王也只能依靠你们了,何其悲哀!”吴王慕容垂又叹息道。

“殿下成就大业,则需要人马,可如今夜魔死了……”杜子恭转了转眼珠子。

“好了,你不就是想给耶洛赫报仇吗?可凶手何在?”吴王问道。

“已经逃走。”

“有人见过他的相貌吗?”

“有,可见过他相貌的人,都死了!”

“人海茫茫,你又如何去找他?”

“殿下稍等,容我想想!”杜子恭眉头微皱,“我想起来了,我这有个新来的小徒弟,今晚之事,就是他最先报的信,因为跑得快,所以逃过一劫,他是活着的人里,唯一见过杀手相貌的!”

“他叫什么名字?”吴王问道。

“哈什干,匈奴铁弗部人。”杜子恭回答。

片刻后,吴王上下打量着这个脸上刺青的高大胡人,对他怪异的相貌并没显示出吃惊的样子。

哈什干双手抱拳,向前弓着身子,眼皮低垂,态度恭敬又谦卑。

“你以前是马贼吧?”吴王冷冷问到。

“吴王殿下,我……”哈什干无言以对。

“杜子恭,你们什么人都要是吗?”吴王又冷冷扫了大主教一眼。

“扩张之际,兼容并蓄。”杜子恭回答。

“我曾有令,但凡在邺城境内发现黔首鬼面的马贼,一律处死,人头悬挂在城楼三日,你们知道吗?”

哈什干普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从未作恶,请殿下饶命!”

“我听说你们做马贼的,每杀一个人,就在脸上刺上一条斑纹,看看你的脸,都刺满了,你却对我说没作恶?”吴王怒道。

“求殿下饶命!”哈什干边哭边在地上磕响头。

“殿下可相信因果相报之说?”杜子恭上前作揖问道。

“什么意思?”吴王的注意力还在趴在地上磕头的哈什干身上。

“事情都有起因和结果环环相扣,正因为哈什干心怀善念,所以脱离马贼,一心修行,而殿下不计前嫌,宽恕了他,所以他才能活着回来报信,不是吗?”道人微微一笑。

“也许就是这样!你起来吧!”吴王和哈什干目光对视,嘴角同样浮现出一丝笑容。

“谢殿下!谢殿下!”哈什干又用力磕了三个头,这才爬起来,垂手立于杜子恭旁边。

“你见到杀死耶洛赫的凶手吗?”吴王问道。

“我见到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哈什干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守城的小兵!”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穿着皮甲和灰布衣,况且小人曾经在城中酒馆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哈什干说。

“道长,我不明白一件事,”吴王对杜子恭说,“鼎鼎大名的夜魔,竟然被一个守城的小兵给杀了,同时还杀了你几十号人,这怎么解释?”

“殿下,这说明此人武艺高强,心狠手辣!”杜子恭说。

“我手下还有这么厉害的人?我还真想见见他呢!”吴王笑了。

“殿下,此人手中有一把无比锋利的宝剑,碰到人身上,就能把他砍成两截,还有,夜魔大人在跟他交手的时候,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很长的伤疤!”哈什干说道。

“一人一剑独自闯入,你总坛几十人加上夜魔都不是对手,这样的人,天下少有!”吴王砸吧着嘴。

“殿下,夜魔大人被他残忍杀死,死后尸体还被羞辱,头颅被他割下带走了!”哈什干哭道。

“我又不明白了,既然他如此凶残,其他人都死了,你又是怎么活着逃脱的?”吴王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的鼻子也被他打断,血流满面,这才得以逃脱!”哈什干用手摆弄着自己的鼻子,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能找到他吗?”吴王问。

“很难,眼下他逃回兵营,邺城这么大,兵营数不胜数,如果他躲在里头不出来,就没办法了!”

“我有办法找到他!”吴王说。

大厅里只剩下杜子恭和哈什干两人,吴王已走。

“你是什么时候入我门下的?”杜子恭踱着方步,慢悠悠问道。

“回大主教,我一年前加入的!”哈什干回答。

“这么说,只有一年修行时间,道行太浅啦!”杜子恭的声音依然慢条斯理。

“定当刻苦修行!”哈什干说。

“像你这种人,酒色财气沾染全身,很难修出结果啊!”杜子恭发出阴森的冷笑。

“请大主教指点迷津吧!”哈什干深深作揖。

“既然入我门下,必然想求长生,是吗?”

“是的!”

“想求长生,就得割断男女私情,同时不能隐瞒任何私事,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

“我且问你,耶洛赫是谁杀死的?”杜子恭话锋一转,用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注视着他。

“是,是守城的无名小兵杀的!”

“是吗?”杜子恭突然冷笑起来,紧接着,他突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抓住哈什干的脖子,用力将他顶到墙角,另一只手抓到他裤裆里。

杜子恭动作快如闪电,哈什干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牢牢按到墙上了。

“到底是谁杀了耶洛赫?”他瞪着哈什干,下面的手暗自发力,让哈什干发出痛苦的干嚎声。

“你不是一直嫌弃他吗?”哈什干突然笑起来,露出焦黄带着黑斑的牙齿,“可你立下这么一杆旗,又怎么能亲自砍断呢?我帮了你的忙,不是好事吗?”他喘着粗气,眼圈通红,因为杜子恭下面的手一直在用力。

“你是个人渣,但是很聪明!”杜子恭看着他说,“耶洛赫死了,那个位子空出来了!”说完他松开手。

“全凭大主教安排!”哈什干喘着粗气。

“大主教的继承人死了,如果不能为他报仇,我将寝食难安!”杜子恭背着手,神色阴骛离开了大厅。

“我会把他的人头带给您!”哈什干对着杜子恭的背影深深做了个揖。

吴终回到兵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士兵们见到他,都大声喊起来,随即又发出惊叫的声音。

他的身上,脸上全是干涸的血渍,头发也被血污粘到一起,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

“兄弟,你可回来了,我们看不到你的人,以为你也被夜魔抓去了,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你去哪了?”小李哥冲出来,抱住他的双臂,上下打量着他。

“兄弟,你这是,杀人了吧?”他脸上的兴奋转眼间被恐惧所取代。

“夜魔。”吴终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

所有人听到这个名字都惊骇起来,他们不由得后退两步,不用见到夜魔本尊,光是这两个字就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

“夜魔怎么了?”张大哥小心翼翼地问道。

“夜魔再不会来了!”吴终回答。

在人们疑惑而恐惧的目光中,吴终解下腰间的褡裢,将耶洛赫血淋淋的人头提在手中,举到他们跟前。

“啊!”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那人头半张着嘴,唯一的眼珠子向上翻着,一颗红色宝石在空旷的眼眶里闪着光,脸上布满凝固的血痂。

“看吧!这就是让你们害怕的夜魔!”他大声喊道。

“没错,这是夜魔,它的独眼在夜晚会发出可怕的红光!”张大哥惊呼。

“你杀了他?”小李哥骇然。

“在崇圜殿的地下!”他回答。

“所以,他是人还是鬼?”小李哥又问。

“你说呢?”他抓着耶洛赫蓬乱的头发,给他们看夜魔头颅下的切口。

“兄弟,快把这玩意儿收起来!”小李哥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使劲按住吴终的手,把夜魔的人头又按回到褡裢里。

“这东西以后不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你知道吗?”他紧张兮兮地看着吴终的脸。

“你们害怕了?”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说实话,夜魔在邺城肆虐这么多年,连我们每天守城都提心吊胆,更别说城里的百姓,你杀了他,给大家除此祸害,让我们以后晚上出门不再害怕,这应该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小李哥说。

“但你杀死他的地方是在崇圜殿,这很麻烦。”小李哥接着说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一座五颜六色的神庙。”吴终回答。

“你来邺城时间不长,对这里的情况不清楚,所以不知崇圜殿是什么所在,这也正常,没人会怪你。”小李哥叹了口气,“可据我所知,那里是长生人的聚集地,是他们在燕国的总坛,你在那里斩杀夜魔,说明夜魔与长生人有很大关联,是吗”

“他是大主教的继承人,长生人的大师兄。”吴终回答。

“这他妈就是大麻烦!”小李哥用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兄弟,你杀了他们的大师兄,这可怎么办?”

“他偷走了我的剑,所以……”

“别提你的什么剑了!你他妈把他给杀了!”小李哥情绪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情绪稍微平静些,于是轻轻拍着吴终的肩膀,小声说:“邺城人被夜魔恐吓了这么多年,他们本来已经习惯了黑夜里不出门,他们习惯了提心吊胆,但你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习惯,我不知道他们会感谢你还是记恨你。”

“难道邺城人活该被抓走,活该到了夜里瑟瑟发抖吗?”吴终反问道。

“谁知道呢?一旦习惯了黑暗,就再也无法走出黑暗!”小李哥耸耸肩。

“那怪我咯?”吴终咧着嘴。

“只怪你太凶残,连夜魔都能杀死,要是你昨晚被他掠走,我们不过就是在这个时候怀念你一下,然后继续这样子生活下去,最后期盼着能有一天像宋老三一样,趴在酒馆的桌子上静静死去,这多好!”小李哥凄然笑道。

“你们一直说赵海棠是个疯女人,可她始终念念不忘的是找回自己的弟弟,倒是从你们嘴里,说出这么奇怪的逻辑,我看不是她疯了,而是你们疯了!”吴终嘟囔道。

“这也是为了你好!”小李哥体贴地凑过来,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直到看到他脸颊上那两道狭长的伤疤。

“夜魔留下的?”他问道。

吴终点点头。

“有人见过吗?”他紧接着又问。

“有个马贼,记得那天在塞北风酒馆里遇到的醉汉吗?”吴终说。

“他是个长生人。”小李哥说。

“就是他。”吴终回答。

“你现在很危险,这段时间先别出门了,就在兵营里待着,哪儿也别去!”小李哥吩咐道。

“他不是我的对手!”吴终说。

“我知道,论单挑,邺城没人是你的对手,可邺城有上万的天师道长生信徒,他们很快都会知道一个脸上有两道疤的年轻人手刃了他们的大师兄,想想看,你正走在街上,突然被人从身后捅进一把刀子是什么感觉?”小李哥表情严肃。

吴终无言以对,小李哥说得没错,他一个人得罪了一个教派,无论他在哪里,都会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这感觉让人不寒而栗。

“那我要待到什么时候?”吴终问小李哥。

“等到你脸上的伤疤看不出来的时候,我们会送你离开这里!”小李哥说。

“现在不能走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两道疤,你出不了城!明白吗?邺城的主宰者是吴王!”小李哥说。

小李哥的担心是对的,在随后的几天里,邺城的街道上,穿着黑红色条纹衣服的长生人突然多起来,他们怀里揣着匕首,神色诡异,穿行在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中,打听着一个脸上有两道疤痕的年轻士兵的踪迹,在城门口,兵营外,都能看到形迹可疑的人,穿着黑色长袍,在那里一站就是一整天。

吴终牢记小李哥的嘱托,躲在营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郭小乙、张大哥和小李哥承担了他守夜的任务,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终于不用担心夜里会被抓走,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吴终脸上的伤疤将要痊愈的时候,士兵们也不再觉得守夜是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困。。

习惯了躲避黑暗的邺城百姓,也慢慢恢复了夜晚的生活,城里的酒馆营业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邺城在恢复往日的繁华,人们的脸上又有了笑容,除了想报仇的长生人。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始终没找到脸上有两道伤疤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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