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不悔,你在哪?”从帐幕里传来皇后的声音。
“就来!”她急促而谦恭地大声回答着。
“小贱人,别总想着躲起来就能让我忘了你!”皇后大声呵斥着,“你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服侍我,别再做梦去勾引皇帝,听到没有?”
“奴家不敢!”她低下头,用眼神示意吴终赶紧走。
“不悔,你怎么会这样?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临走前,他拉住她的手,小声问道。
从她浑圆的嘴形上看,贺不悔最后对他说的一个字是:“滚!”
因此他只能照做,小心翼翼跟在力奴和吴王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借助花园中干枯的蒿草,本来身量就不高的他很容易隐藏在其中,前面两人似乎没有察觉,力奴将吴王送出门后,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原地徘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吴终不敢妄动,躲在枯草中。
过了一会儿,力奴似乎什么都没找到,嘴里低声嘟囔着,慢慢离开,吴终小跑着来到门口,见四周无人,轻轻推开门闩,闪身出去,此时天色将晚,吴王已经走远看不到踪迹。
他垂头丧气回到大街上,和不悔的相逢曾让他欣喜,但是离别却让他沮丧,他很想依偎在她身边,面前摆着暖和的炭火盆,然后看着她百无聊赖度过一天又一天,可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就像一道迷影,不停变换着身份,总会出现在王族之家,并且被所有人嫌恶,可她却我行我素,依然如此,她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总是嘲笑他一无所知,可什么都不说,想要知道真相,只能自己去找。
四天前,千里之外,邺城崇圜殿下,八卦地宫。
那张曾经沾满鲜血的供桌边,大主教杜子恭和继承人哈什干正对着一排蜡烛,哈什干那涂满黑色花纹的脸孔紧张地注视着杜子恭的双手,他大口喘着气,好似绝望的羔羊。
在蜡烛后面,摆放着一排不同颜色的瓦罐,坛口都敞开着,从里面冒出丝丝细烟,有的烟是白色的,有的是黄色的,还有的是青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你已经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为什么要害怕?”杜子恭问道。
“我不知道,大主教,我不知道!”哈什干颤抖着回答。
“你的背叛成功激怒了吴王,让他燃起反叛的怒火,他痛恨你的背叛,他一定会找你复仇的!”
“是的大主教,所以我害怕!”声音更加颤抖。
“如果他回来,一定会杀了你,把你的头塞进木笼里,挂到城墙上示众!”
“大主教,求您救救我!”哈什干跪倒在地,边哭泣边磕头。
“当然要救你!”杜子恭阴森地笑起来,“想象一下,如果吴王能相信你已经死去,那他就不会再去找你,当然也不会杀你了!”
“那不是一样吗?”哈什干的哭声越来越大。
“不一样!”烛影中杜子恭的手变得很大,这双隐藏在黑影中的手将哈什干拉起来,并拍打着他脏兮兮的马皮衣服。
“我们是什么人?”大主教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生人。”
“我们是什么道?”声音又问。
“天师道。”哈什干答道。
“可是,我们的天师死了!”杜子恭狞笑道。
“我不知道天师也会死!”
天师也会死吗?他也是人,血肉之躯,只要是人,就会死,所以他们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生,这种狂热甚至延续到对自己的称呼上,“长生人”这个名号,就是他们对不死迷恋的最好注脚,既追求长生,必不是凡人,而是接近神仙的境界,可惜,他们的领头人却死在一个凡人手里。
“天师死在吴王逃出邺城的那个晚上,天师就是被他谋害的,地点就在铜阙台旁边,你说天师死了,还有天师道吗?”
“那怎么办?大主教?”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张天师,也就是你!”杜子恭说。
“可我不是张天师啊!”
“我可以让你变成张天师,从今往后,哈什干就死了,只剩下张天师,不好吗?”
“可吴王一定知道我是假的,因为他都知道啊!”
“可他不会说出去的,杀我天师者,便是与我天师道为敌,我数万教徒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吴王,也没有这样胆量!”
“即便如此,那我这张脸,如何能跟张天师长成一样相貌?”
“我可以把你脸上的刺青全部洗掉,让你换张脸,如何?”杜子恭指着那些冒着各种颜色烟雾的瓦罐说道,“这些药水能深入你的皮肉,改变你的肤色,刺激你的喉咙,让你从外貌到声音,全都变成另外的模样!”
“会很疼吗?”哈什干小心翼翼问道。
“有一点,所以你要忍住,其实本来不用这么麻烦的,都怪那该死的对抗式生成网络,都怪那该死的gan,狗屁的随机数面孔生成滤波器,害得我只能用如此低劣的办法去改造你这张丑陋的大花脸!”杜子恭突然恶狠狠地开始大声咒骂。
“大主教,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哈什干不知突然从他嘴里冒出的词汇到底是何意思,他也从没见过一向阴冷的大主教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不需要听懂,只要忍受!”烛影中那双黑色大手遮住了哈什干整张面孔。
雾气缭绕中,惨叫声,灼烧声,还有衣服撕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慢慢地,他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好像咽喉中塞满了东西,声音低沉下来。
许久后,哈什干从供桌上坐起来,脸上依然缠绕着彩色雾气,他对着镜子,沉默良久。
“大主教,这是我吗?”
“是的,天师阁下!”
“你说我是天师?”镜子中呈现出一张疑惑的脸。
“没错,从今天起,你就是张天师!”镜中慢慢映衬出另一张因得意而冷笑的脸,两张脸并在一起,在跳动的烛光及烟晕中格外诡异。
从城北行宫出来,吴终又站在蓟城的街道上,背后的窥探,让他看到更多隐藏在吴王背后的东西,他的性格和隐忍,他隐秘的情史和欲望,还有他纠结的踌躇和忧伤,看上去,女人们变成他的诅咒和枷锁,可吴终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否就是坦露真实面貌的吴王。
他加快脚步,希望能尽快赶回旅店,夕阳下的街道,商贩收摊,乌鸦归巢,又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有人争吵,一个身穿黑红格子长衫的道人正跟卖油糕的小贩大声争执着,道人摊开油汪汪的手掌,叉开五指,看上去很气愤。
“说好五个油糕九文钱,吃完后又变成十文,你竟敢欺骗我!”道人大声嚷嚷着。
“一个两文,五个十文,有问题吗?”炸油糕的翻起白眼,右手攥着大铁勺,摆出要打架的姿势。
“娘的,要耍浑吗?”道人撸起袖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管你是谁,有本事报上名号,看我浑不怕燕丙怕你不成?”
“我操,这年头一个炸油糕的小贩也有名号,我操!”道人怒啐道,“告诉你个兔崽子,老子就是……”
道人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嘴,道人刚想发作,就听见那人大声嚷道:“张大哥,多日不见,怎么性格还是这般火爆?”
道人听出来人乃是吴终,眉目间的怒气顿时收敛了许多。
“小兄弟,怎么在这儿碰到你了!”道人欣喜问道。
“跟我来!”吴终看看四周,将十文钱扔到油糕笸箩里,拉起道人就走。
“诶,不用十文,一文就够了!”道人边走边惋惜地嚷着,然后用手恶狠狠指向眉开眼笑收钱的小贩。
“别说话,赶紧走!”吴终压低声音,不是央求,而是命令。
道人被他拉着来到一处僻静胡同里,看四下无人,吴终做第第一件事就是将道人袖子拉起来,仔细检查他的手臂,然后有拨开道袍领口,去看道人的肩膀。
“诶,兄弟,你干嘛?”道人奇怪地问道。
“看看你到底是谁!”吴终看到道人肩上愈合不久的伤疤后,长出了一口气,“天师,你怎么跑到蓟城来了?”
“我本云游之人,哪里去不得?”张天师争辩道。
“你有性命之忧,知道吗?”吴终小声说道。
“这话都是平时我对别人说的,兄弟你怎么了?”张天师越发觉得吴终举止古怪。
“几天前,我在邺城外亲眼看到你的棺材被一把巨斧劈成碎片!”吴终对他说。
“可我已经一年多没去过邺城了!”张天师也很吃惊。
“所以你很危险!”吴终警告他。
“兄弟,我不明白,我一个云游的穷道人,你也看到了,我身上穷得叮当响,连油糕都快吃不起了,谁会想着打我的主意?”张天师看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有些哭笑不得。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果然不假!”吴终说,“可问题不在钱上,在于你的身份,我想问问,天师道以谁为尊?”
“当然是我,因为天师道都是以我而得名!”张天师得意地说。
“所以我很奇怪,堂堂天师道尊主,鼎鼎大名的张天师,怎么会如此穷苦撂倒?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吴终把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
张天师眨巴着眼睛,把最后一块油糕吞下肚子,说出了天师道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师道古时称为五斗米教,创始人和教主都被称为天师,每代教主也叫做天师,原本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开始衰败,这本不是天师的过错,动荡年代,老百姓最期望的不是信道,而是活命,加上张天师天生豪爽,喜欢云游的性格,教徒自然越来越少,不过这个组织还在,只是组织和天师本人之间距离越来越大。
张天师曾经收过几个徒弟,其中大徒弟叫杜子恭,在张天师看来,此人无论学识见识还是道法天赋,都远胜自己,所以到后来,他在天师道内设置了一个仅次于自己的职位叫大主教,将此职位赋予杜子恭,从那以后,天师道内所有事务就都由主教管理,而他落得清闲,可以遵从自己的天性,四处游走打抱不平,畅游于天下。
创立大主教之初,他曾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聪明事,可时间一长,他发觉自己和徒众之间距离越来越远,他发觉自己已经游离在天师道体系之外,成了道外之人,而经过大主教打理和改造的天师道,虽然规模日益壮大,但教徒们已经不认识天师,只知道主教,他们甚至改了名字,自称为长生人,行事准则也偏离了天师的初衷,变得越来越诡秘难测,半年前在洛阳城外,他们遇到的所谓“妖怪”,就是这种诡秘行径的真实呈现,为此天师不得不自清门户,还为此而受伤。
同时,杜子恭对他的接济也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没有,天师云游四方,身上没钱,生活自然落魄,以至于今日为了一文钱的差价,都差点跟人家动手。
“天师道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天师道,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张天师最后说道。
“那是什么?”吴终问道。
“我说不清,很奇怪,教徒们挂着这个名字,可他们只知道自己应该追求长生,他们只听命于大主教,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幌子,他们不认识我,也没见过我。”张天师回答。
“也就是说,你变成了一个名字,哪怕有一天他们随便找来一个人,对大家说这就是张天师,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三个字而已。”吴终分析道。
“是这样的。”张天师叹了口气。
“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吴终把几天前在邺城郊外的经历对天师讲述了一遍,“天师你现在很危险,因为他们已经开始物色替代者,也许还不止一个,所以……”
“所以我就得死,是吗?”天师似有一丝不屑。
“小心吧,这不是开玩笑!”吴终忧心忡忡,“别对人说出自己的身份,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刚才争执的时候,你执意捂住我的嘴,就是担心这个对吧?”天师问道。
“世事难料,人心莫测,千万谨慎!”吴终看着他,“天师日后有何打算?”
“本打算在蓟城游历个把月,经你这么一说,反而没了主意!”天师回答。
“这段时间你得躲起来,别让他们找到!”吴终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闲散惯了,就怕过两天忍不住还会出去!”天师略显尴尬。
“一定要忍住!否则咱俩就再见不得面了!“吴终正色道。
”我尽量吧,“天师耸耸肩膀,”兄弟,既然你送给我一个忠告,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一个,从我刚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印堂发黑,神色晦暗,跟我上次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你说东西是什么意思?”吴终不解。
“很难说,”天师皱着眉,“反正不是人,这东西法力很强,而且让你沉迷,因此把你缠得死死的,如果你不能摆脱的话,日后也会要了你的命!”
“可我并没被什么东西缠住呀!”吴终对此予以否认。
“好好想想吧,兄弟,我没必要骗你,也都是为你好,你的气色不会骗人,只要记住我的话,不管是什么,不管它对你说过什么,让你如何迷惑,一定要戒掉!”天师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已记住大哥的告诫,大哥也得记住我的话,不要出事!”吴终叮嘱道。
“彼此平安!”张天师用沾满油渍的手指在吴终的衣服上画了一个符咒,“希望这个平安符能保佑到你,记得别洗衣服!”
“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办,等办完后我们见面!”吴终看到自己的新衣服已经被油糕味的油痕画出蜿蜒的笔迹。
“希望我们兄弟还能再见面!”天师对他抱拳,然后告辞。
旅店位于蓟城东南,和行宫的位置斜成对角,两者之间正好划出一道斜线,只是要贯穿整个城市,因此当他走到旅店外,透过窗口看到昏黄油灯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破旧的木板踩上去咯吱作响,吴王就靠在大门口,似乎特意在等他归来。
“大哥!”他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去哪了?”吴王正摆弄着一个精致的镶金匕首,看似不经意地和他说着话。
“为寻找贺不悔,四处转转而已,大哥进展如何?”
“找到了吗?”吴王问道。
“没有,蓟城太大,找一个人好难。”吴终答道。
“可我找到了!”吴王说。
“大哥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了王后被关押的地牢!”吴王回答。
对这个结果,他有些意外,毕竟他刚看到吴王和皇后在一起,不知地牢的消息是从何而得的。
“大哥在京城还是一样手眼通天!”他故意恭维着。
“这没什么,”吴王笑道,“我也同样可以帮你去找贺不悔!”
“让大哥费心!”吴终作揖道,“既然找到地牢,不知大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劫狱吗?”他试探着问道。
“我还没想好,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吴王凄然一笑。
“大哥希望我做什么?“
“把赵承嗣叫来吧!”吴王说,“我已经吩咐店家备好了酒肉,我们来喝酒吧!”
夜色渐渐深沉,在旅店昏暗的小油灯下,三个人围坐在一起,酒壶烫在热水里,一个硕大的陶锅摆在桌子正中,陶锅里摆着白肉和酸白菜,酸菜周围配以干贝和海米,酸香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随着沸腾的汤温弥漫到空气中,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筷子碰撞着碗碟,杯盏敲打着陶锅,氤氲的光线下,三个男人享受着短暂的安逸时刻。
他们开始默默吃着肉,享受这久违的肥腻感,肥肉从锅中捞出来,冒着热气,夹杂着微微酸涩的味道,蘸着大蒜和韭花酱配成的调料,从牙缝间流出晶莹的油脂。
热腾腾的酒肉,很快让他们的肚子获得满足。
“兄弟,我们认识多久了?”吴王喝下一盏微甜的稠酒,突然发问道。
“十天,还是七天,我也记不清楚了!”吴终答道。
“没过一天好日子对吧?”吴王笑道。
“形势所迫,无可奈何。”他说。
“天天刀尖舔血,每日不知命归何处,这种日子,你不觉得难过吗?”吴王继续问道。
“大哥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感慨?”吴终和他举盏相碰。
“这样的日子应该马上结束,让承嗣也能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才对!”吴王将酒一饮而尽,又看看旁边的赵承嗣,小伙子看来不善饮酒,已经涨红了脸。
“大哥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何必如此感慨!”吴终直言。
“地牢的位置我已经打听清楚,我想去见王后,你们要跟我一块行动!”吴王压低声音。
“那是当然,我们就是为了此事来到蓟城,现在有机会,就看大哥心意如何了!”吴终也一口将酒喝下,“承嗣你为什么发抖?”
“我有点冷!”赵承嗣声音颤抖着回答。
吴终和吴王四目相对,彼此看了一眼。
“他害怕了!”吴王略带醉意指着赵承嗣说道。
“还不是大哥的错?孔子带徒弟,号称述而不作,大哥劫私兵,却是劫而不教,结果手下的兵胆子这么小!”吴终借着酒劲调笑起来。
“兄弟,你这么说我可不乐意!”吴王摇摇晃晃站起来,“咱们现在就动身,你敢跟我去吗?”
“有何不可?”吴终也站起来,“一定要把他带上!”说罢揪住赵承嗣的衣领,将他硬生生从座位上號起来。
吴王看了看吴终,又瞥了下还在发抖的赵承嗣:“给他一把刀!”
吴终将一尺长的匕首塞进他怀里。
“小子,把刀拿好,像个男人一样,硬起来!”他大笑着。
“我们会不会很危险?”赵承嗣翻起眼皮,小声问道。
“我们要去杀人!”吴终慢慢凑到他耳边低语,此时的他,早已把贺不悔此前的告诫忘之脑后。
赵承嗣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咽了口吐沫,然后转身倒了满满一碗酒,一口气喝完,用力把碗扔到桌上。
“我不怕!”他喘着粗气大声嚷道。
“店家,酒肉给我们留好,待会儿回来,锅里要有肉,酒要继续喝!”吴王拍着桌子喊道。。
夜色中,三人背影渐行渐远,吴终走在队伍最后,他不知道这是吴王酒后冲动,还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看来他对这次行动信心十足。
塞北的风吹过长城,让蓟城的冬夜寒意十足,吴终还不知道,这会是他人生中最凶险的一个夜晚,贺不悔苦口婆心的劝诫,显然他并没当真,死亡,绝望,感觉尽管以后还会出现,但不会像今晚这样,给他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