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找了殿下很久,从邺城一直跟回蓟城,就为了让吴王殿下喝到陛下亲自赐予的美酒!”校尉不怀好意地笑道。
“我本无罪!”吴王大声说道。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校尉摊开手臂,“我们只是听命于陛下,执行命令而已。”
“你们要在这儿动手吗?”吴王后退一步,一只手悄然去摸身后的短刀。
“吴王不必紧张,我们不是来杀人的,陛下如今改了主意,让我们带您去见他!”校尉说罢挥了挥手,身后几名铁甲骑士大跨步上前,分别架住吴王两只胳膊,吴王试着挣了几下,无法动弹。
接着又有人拿出黑色头套,随后吴王眼前一片黑暗。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上马背,随即开始了一段颠簸的行程,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黑布,眼睛能感受到的光线在逐渐增加,身体也不像在野外那样寒冷,他猜测自己应该置身于某间大房子里。
马突然停下,接着他又被人抱下来,这时有人给他摘掉面罩,他看到一座深邃的大厅,中间是方圆几丈的天井,周围一圈红木围廊,围廊四周燃着火把,噼噼啪啪地响,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一个好像道观的地方。
慕容垂看到围廊四周满是持刀的武士,神色凝重,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相貌也和自己类似的中年人,唯一的区别在于对方的脸色更加苍白,胡须也更稀疏,他的眼眶略微凹陷,眼睛周围总围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青紫颜色,他穿着金黄色绣龙袍,外面套一件紫红色翻毛马甲,此刻正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矮椅子上,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燃烧的火盆,里面的木炭烧得正旺,火盆上方有一个铁支子,上面摆放着牛羊肉片,红白相间的长薄肉片被炭火加热,慢慢变成金黄色,从肌理间冒出油脂,发出滋滋的响声。
随着烤肉被加热,皇帝身边升腾起一阵黑烟,烟雾沿天井升上夜空,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味。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黑色狐皮大氅,容貌艳丽的女人,看上去二十多岁,双目散发出狐媚般诱人的光彩,她的嘴唇比炭火还要红,比月光还要亮,此刻她怀里正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此时已经在她怀中睡熟。
“真是遗憾,朕要见自己的亲弟弟,还要通过这种方式!”说话的正是坐在虎皮矮凳上的中年人,燕国的皇帝,慕容儁。
“参见陛下!”吴王双手抱拳,深深施礼。
“阿六敦,这里没有外人,坐吧!”皇帝随意点点头,举起尺余长的竹筷子,忙着将一片片烤肉翻面,然后转向身旁一个衣着华丽的八九岁男孩,“去给你三叔搬把凳子!”
“三叔,来,做这儿!”男孩转头,用清脆的嗓音喊道。
“一年不见,太子长这么大了!”慕容垂笑呵呵摸着男孩的头,“真是仪表非凡!”
“三叔,我想跟你去打仗!”男孩笑嘻嘻用手背擦拭着嘴上的油脂,不理会自己金灿灿的袍袖已经被油污所浸透。
“等你长大些,三叔就带你去!”他摸着太子的头,眼睛却始终盯着皇帝。
皇帝正在将一片烤好的肉往嘴里放,看他一直盯着自己,于是朝他努努嘴,慕容垂这才敢小心翼翼坐到凳子边上。
“一块吃吧!阿六敦,想找你还真难呢!”皇帝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慕容垂低垂双目,小心抄起筷子,刚从支架上夹起一块肉,就听见皇帝冷不丁说道:“最近史官总在说什么萤惑犯紫薇,紫薇中不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臣弟驽钝,萤惑代表战争,紫薇代表朝廷,是不是说最近要打仗啊?”慕容垂小心回应道,这些话他不久前就曾在书房问过吴终,现在皇帝再次提起,他只能将话题岔开去。
“按吴王的意思,就是说朝廷要打仗,太子年幼,正缺少历练,倒是可以跟你一同上战场,为国杀敌!”皇帝又把一大片肥肉放进嘴里,然后举起酒杯,喝酒的时候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正因太子年幼,现在还不宜上战场。”慕容垂回道。
“哎呦,那岂不是紫薇消失于中庭,漫天星斗全都让位于萤惑了?”皇帝和他举杯相碰,一张脸似笑非笑,非阴非晴。
“臣弟,不太明白陛下意思。”慕容垂心中暗叫不妙,感觉脑袋有些发胀,强忍着故作糊涂。
“有人对我说,萤惑不光代表战争,也代表战神,找遍我燕国,谁是战神?当然是阿六敦你啊!”皇帝猛地放下酒杯。
慕容垂感觉脑袋上的汗珠从前后两方向同时开始往下淌,他赶紧放下酒杯,又深深作揖于王座前:”臣弟对陛下,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他的心脏已在嗓子口狂跳不已。
“一片忠心?”皇帝继续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看着慕容垂,手中竹筷子紧紧压在一块滋滋作响的肉片上,肉片已经被烫得焦糊,可皇帝的手依旧没拿开。
“你背着我做下好事,还敢说一片忠心?”皇帝冷笑着。
慕容垂赶紧由施礼改为双膝跪地,他后脑勺流下的汗已经流到脖子里,皇帝所说的“好事”他可是做过不少,只是不知他所指何事,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在城外藏下私兵,刚才又冲动下发出了攻城的命令,如果这时候他手下那一千多号人正好来攻城,他的下场只怕不比面前盘子里这盘肉好多少,皇帝肯定会把他切成薄片来烤。
“陛下请恕臣弟实在驽钝,请陛下明示!”他用力磕头,同时也在试探。
“你那个老婆段氏,竟然敢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实在可恶!”皇帝又夹起一片肉,他说话的时候腮帮子上下蠕动,好似饕餮在世。
“因为此事,王后已受处罚!”他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可表面上要显出更担心的样子。
“我要处死她,才能解心头之恨!”皇帝瞪起眼睛。
慕容垂此时心里很乱,吴终还在牢房解救皇后,赵承嗣出逃带兵即将攻城,皇帝要下令处死段氏,这些事情发生在同一时间,唯独他此刻坐在皇帝跟前,换言之,他就是人质,而前两件事,都是死罪。
因此他跪在地上,心神恍惚,感觉天地好像在旋转一般。
“三弟,你怎么了,谁让你跪下的?来,吃肉!”皇帝又换做笑眯眯的样子,还招呼太子将他扶起。
“陛下怨恨臣弟,臣弟实在不敢起来!”他趴在地上哭泣着,让眼泪和鼻涕都流淌到显眼的地方。
“这是何必!”皇帝面露尴尬,“亲兄弟之间,还不能埋怨两句吗?”
“陛下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臣弟被陛下怨恨,只能以死谢罪!”他哭得越发大声起来。
“阿六敦,你不能死,你是朝廷栋梁,朕之倚仗,如今南面秦国和晋国对我虎视眈眈,朕能指望的只有你了!”皇帝放下筷子说道。
“可是……,可是……”慕容垂的声音哽咽着。
“可是什么?你的王后犯罪,还得朕帮你想办法脱罪,她犯下死罪,可不能连累你,如今我和皇后商量出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保住前程,你想听吗?”皇帝看似惋惜地叹息着。
“请陛下明示!”慕容垂故作不知。
“你写信休了段氏,娶可足浑氏为妻!”皇帝说。
“段氏乃我结发之妻,为了自己而放弃妻子,实在不义!”慕容垂嘴上说着,心想皇帝夫妇是一个意思,他们见不得自己娶外姓人,非得沾亲带故他们才放心,不过也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就是不论玉玺还是私兵,至少目前皇帝还未察觉,为长久计,得先稳住皇帝,才能等来吴终和赵承嗣的消息,可如今这阵势,他如果不答应,只怕毒酒又会端到跟前,想想劫狱的事儿也做了,攻城的令也下了,掉脑袋的事做了不止一件,眼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想到这里,他横下自己这条心,再不去管什么忠义廉耻,他抬起头,用殷切感恩的眼神注视着皇帝,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狗,善于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在朕召见之前,想必你已经和老婆见过面,朕也不怪罪你,人之常情嘛!”皇帝瞥了他一眼。
“陛下明察!”关于此事,他不敢多言其他。
“人你也见过了,相思之苦想必已解,是时候做个了结了!”皇帝轻轻哼了一声。
没错,该做出了结了!他在心里愤愤地喊道。皇帝还在满不在乎地吃肉喝酒,毫不察觉慕容垂眼中正在燃烧的仇恨之火。
“臣弟答应陛下,休掉段氏,娶可足浑氏为王后!”他再次磕头,郑重其事答应道。
“我就知道!”皇帝兴奋地拍着桌子,“朕的亲兄弟,心肯定跟朕在一起,阿六敦你听着,朕即刻封你为辽东刺史,都督北方,所有军政大权一并交付于你,你看如何?”
“臣弟叩谢皇恩!”慕容垂机械地磕着头,在低头的瞬间,他的脸上到底在笑,还是在哭,没人能看得到。
“过了除夕就给你举办大婚庆典,燕国需要这样的喜事来提振士气!”皇帝用力翻着面前的肉片。
“这么快吗?”慕容垂问道。
“用可足浑家的美女早点把你的心拴住,才能全力为朕分忧嘛!”皇帝说。
“既如此,臣弟听从陛下安排!”慕容垂的头在廊柱下一磕再磕,等抬起头的时候,感觉脑袋晕乎乎的。
“起来吧,这下你能陪朕喝几杯了吧!”皇帝向他挥手道。
“陛下还是喜欢半夜喝酒吃肉吗?”吴王倒上一杯酒,看着酒盏却不敢动手。
“阿六敦,你怎么了?这是我喝过的酒,你是不是以为……嗨,放心好了!”他看吴王胆战心惊的样子,才晓得他是被御赐毒酒给吓破了胆。
“喝酒吃肉乃人生一大幸事,如今临近岁尾,你我兄弟小酌片刻,岂不美哉?”皇帝举起筷子,在他面前摆放着一排碗碟,里面都是不同滋味的调料,旁边宫人正小心地将烤好的肉用细竹签扎着,用调料均匀涂抹,然后摆到皇帝面前的象牙碗里,这碗是用整根象牙雕琢而成,质感极其细腻,在夜晚的天井下,微微透出黄色荧光,非常引人注目。
“陛下还要保重身体,适当避开女色才是!”慕容垂说话间正好看到站在皇帝身后的贺不悔。
“没什么可担心的!”皇帝满不在乎地说,“鲜卑人从生下来就戎马征战,没有酒肉言欢,没有美女陪伴,打仗还有什么意思?”
“皇后看到陛下如此恣意,只怕会不高兴。”慕容垂嘴角微翘。
“她只要给朕多生皇子就好!”皇帝面前的酒盏又被喝光,“用鲜卑人的话来说,女人只要看管好自己的肚子,至于其他事,交给男人去办吧!皇后的肚子很争气,你看我的太子已快成年,公主有专人看护,“皇帝边说边回头朝贺不悔淫邪地笑起来,然后又转向慕容垂:”皇后又将诞下一皇子,这个年对我燕国来说,是个祥瑞!“
”陛下不再担心萤惑犯紫薇吗?“慕容垂也举起酒盏,他已经很久没喝过宫廷的珍酿了。
”萤惑征战四方,紫薇镇守中央,这才是我燕国的全新气象!“皇帝哈哈大笑,周围人一块笑起来,气氛变得融洽又和谐,之前发生的事,宛若一阵云烟,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
到了后半夜,慕容垂才得以离开,当他走出这座道观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似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发现,皇帝为什么要在道观接见他?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他一时没想明白,宴会看似简单,可他的心却越揪越紧,当他来到漆黑幽静的街道上时,更是感到危机重重,以为按照赵承嗣的速度,这时候城门外应该有动静了,可侧耳听听,除了偶尔几声野猫叫外,整个蓟城一片沉寂,他的攻城军队在哪里?吴终又在哪里?这两个人一下和自己失去了联系,他有点慌,毕竟身处皇城,皇帝想抓他,随时都可以。
这座道观会让他联想到很多人,他不知道皇帝知道些什么,天师道,这个本来被他视作工具的组织如今却反噬过来,他们能把自己的王后抓进大狱,那自己拥有的私兵之事岂不比巫蛊罪过更大?
长生人必须从燕国的土地上彻底抹去!这是此刻他脑子里唯一想法。
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停留,只能四处游荡,后半夜的街道上,万籁俱寂,只有他一人,如无根浮萍般,漂浮不定,心中似有万只老鼠,在心头啃咬着,抓挠着,拥挤着,一刻不得停歇。
赵承嗣从地牢洞穴中钻出后,整个身体都躲在阴影里,骑士们在前面询问吴王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向后跑去,他本来身材就偏瘦,又专找黑的地方跑,所以离开坟地的时候,并没有被察觉。
他就一直跑啊跑,一直向城门方向跑去,怀中那把金色匕首跳个不停,好似他的心脏一样,于是他紧紧按住胸口,将衣领拉起来,遮住半边脸庞,就这样一路来到城门口。
由于临近年末,来往买卖货物的商贩众多,因此腊月的蓟城取消了宵禁,城门夜晚也不关闭,一直开着,只是有士兵守卫,来往人员都要盘查,他怀里揣着匕首,在大门边徘徊,守卫让他害怕,吴王的命令又不得不遵从,若吴王得势,他大可以凭着金色匕首随意出入城池,可此时的吴王已成逃犯,他更不敢暴露身份,纠结之下,只能等待。
到了深夜,城口越发冷,此时行人已经寥寥,守城士兵也耷下脑袋,打起瞌睡来,他看时机已到,遂低头快步向外走去,通过城门的时候,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刚出大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那小子,给我回来!”
他也顾不得许多,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喘着粗气回头去看,身后并没人来追,那些兵士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再往前走,他看到了来时所见的京观,夜半时分,整堆的骷髅头半张嘴,空洞洞的眼睛全都看着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不敢在此停留,绕过京观,转身向山坳中跑去。
他还认得藏兵之处,就在城外西北角,跑了一会儿,他已经能看到营地上的星星篝火。
当踏进兵营寨门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营地似乎安静了许多,尽管他也看到很多兵士来回穿梭于帐篷之间,可他们的面孔显得有些陌生,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可就是不对劲,他知道自己并不认识所有兵士,可这些人,他好像从来没见过,总归是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他已经顾不得这些,吴王的命令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着,他不敢怠慢,进入营门后,径直跑向中军大帐,帐门前有一面大鼓,大鼓下面是个一尺高的平台,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叫做点将台,他的目的就是要站到点将台上,敲响那面大鼓。
当他站上去的时候,巡营的士兵停下脚步,端着兵器警惕地看着他,当他敲响大鼓的时候,士兵们迅速围拢过来,他们举起长枪,将他围在当中。
“奉吴王之命,召集所有人立即集合,攻打蓟城!”他掏出怀中的金色匕首,将其高高举起,亮给那些包围自己的人看,希望他们能明白,他的声音显得嘶哑,但他们好像无动于衷。
“拿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士兵们齐刷刷涌上前,将他按倒,然后胳膊拧到背后,上了绳索,金色匕首也被夺下,他张嘴想喊,转眼就被麻绳勒住颌骨,很快,他变成粽子形状,嘴半张着,止不住的涎水顺着嘴角慢慢流下,一直淌到衣角。
赵承嗣被众人押着,带到了中军大帐,看到帐篷中央豹皮凳子上竟然坐着一员大将,这人身材高瘦,面皮黑黄,鹰钩鼻子,眼角上挑,看人时好似鹰隼,笑起来更像豺狼,此刻他正端坐着凳子上,冷笑着盯着自己。
“你们吴王好眼光,选来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回来送信,真有他的呢!”此人说话时带着西北人特有的厚重鼻音,他不是旁人,正是秦国大将,羌人姚苌。
“啊啊啊啊!”被勒住嘴的赵承嗣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孩子倒真可爱呢!”姚苌咧嘴笑起来,接着眨了眨眼皮,示意给他取下兜头的麻绳。
“后生,可不敢瞎喊呢!”姚苌看似体贴地叮嘱着,可眼光中却是杀气腾腾。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大王的帐篷里?”赵承嗣并不认识他,一会儿的功夫,麻绳已经在嘴上勒出一道很深的凹痕。
“小子,你说错了吧!”姚苌翻着白眼,“这是我的营帐,我是这里的主将,你胆敢闯入我的军营,得把你治罪呢!”
“你胡说,我奉吴王之名,回来调集军队,要去攻打蓟城!”赵承嗣又急又气,脸蛋涨得通红。
“你调动我的军队去攻打蓟城,是何道理!”姚苌瞪起眼珠子,那张蜡黄色长脸上顿时布满各种竖线。
“我有吴王调兵凭证!”赵承嗣也是急赤白脸地嚷道。
旁边有人将金色匕首送到姚苌手中,姚苌将匕首托在腕间,仔细打量着,嘴里发出啧啧之声。
“真是好刀呢,可惜归我了!“姚苌边说边把匕首抽出,把玩起来。
“你,你怎么敢!”赵承嗣气得真想冲上去给他两拳,可身体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但他还是没想明白,这才几天的功夫,吴王的兵营怎么就换了主人。
“在我家的军营里,我想做什么都行呢!”姚苌狂妄地笑着,金色匕首被他拿来切摆在面前的烤马肉。
“你,你不怕吴王杀了你吗?”赵承嗣感觉自己宛如置身另一个世界,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进错了军营,但姚苌随后所说的一席话让他回到现实。
“你家吴王想要带兵攻城,想必是和燕国皇帝闹翻了,我可以如他的愿,不过不是今晚,你得在这儿陪我待几天,这段日子,你就别出去了!”姚苌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他明白了,在这段时间内,军营发生了变故,这个黑黄长脸的家伙用自己的兵控制了吴王的军队,这下麻烦了,叫自己怎么跟吴王交差?
“先入咸阳者为王,造反总归是件刺激的事情呢!”姚苌悠然用金色匕首做餐具,当着他的面吃起肉来。
赵承嗣还想挣扎,不过姚苌手下没再给他机会,很快他又被麻绳勒住嘴,然后被人拖死狗一样从大帐中硬生生拉出去,他被关押在何处暂且不表,只是今夜,军营不会再有任何动静,当赵承嗣被拖下去的时候,吴王正好仰望天空,正在疑惑为何城外没有动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私人军营已被秦将姚苌的部队接管了。
蓟城的地牢中,吴终正面对着突然冒出的神秘力奴,在他面前,王后低垂着头,奄奄一息,刚才几剑下去,没砍断铁素,让他分外着急,他想赶紧救下王后,找吴王慕容垂会和。
力奴面无表情,慢慢向他逼近,此人像个哑巴,无论吴终说什么,他都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张开大手,径直向他走过来。
刚开始的时候,吴终并没把他当作对手,在他多年的流浪生涯中,比力奴看上去更高,更壮,更强大的壮汉猛男,他见得多了,况且他有利剑吴钩在手,对方却是赤手空拳,这场战斗,他甚至不认为会是战斗,在他脑子里,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会在电光火石间躺在地上,流干所有血液。
他侧眼看着自己的剑刃,奇怪的是,今天嗜血的吴钩并没有啸叫,可这种反常并未引起他的警觉。
他是杀戮的机器,以往的经验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挡我者死!
几番警告无效后,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持剑上前,他的剑快如闪电,力奴竟然不知躲闪,于是第一剑就直直刺到力奴胸口上。
锋利的剑身弯了一下,接着弹回来,吴终后退两步,力奴胸前的衣服破开一道细缝,除此之外,没有一点伤痕。
吴终惊讶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他记忆中,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
不过他马上调整姿势,这一次利剑横着抹向对方脖颈,他从下而上纵身跳起,力奴身材很高,他跳起来的时候,整个一侧剑刃从力奴脖子上生硬地拉过去,那感觉就像剑在生铁条上滑动一样,剑刃紧贴对方脖颈,上去又下来,一个来回后,力奴脖子上竟然连印子都没留下。
吴终真有点发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对面这个憨壮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他的身体好像被施了魔法般,竟然刀枪不入。
力奴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向前逼近,尽管身材高大,可走起来却听不到脚步声,除此之外,吴终也没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这家伙如同鬼魅一般,瞪着眼,死死盯着前方。
吴终彻底没辙了,各种招数使了个遍,却不能伤及对方分毫,这剑对他毫无用处,无奈下,他只能绕着牢房转圈,期盼着下一剑能发生奇迹。
不过,奇迹终究没有出现,力奴速度越来越快,这场迂回眼看变成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吴终变成躲避的一方,不经意间,两人相遇,力奴突然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脸上,就这一下,就让他眼冒金星,嘴角淌血。
吴终摇晃着扶住自己的脑袋,刚才那一下好像高速奔跑中突然撞上了一堵墙,眼前的景象旋转起来,从嗓子里往上涌出带有甜丝丝味道的液体,他感觉就这一下,他短时间就难缓过劲来。
也正是这一下,让他此后的脚步彻底散乱,眩晕的景象让他无法分辨力奴的位置,胃里的抽搐让他干呕,他甚至没看清力奴第二下是怎么打到自己的,只是感觉眼前变得越来越黑,他已经很难继续站立,他靠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用剑支撑着自己向一侧倾斜的身体,呆滞地看着力奴走到自己身边。
力奴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目标,就像自己曾经面对其他人一样,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取走自己的性命,他的每一次攻击,都结结实实落到自己身体上,每一次碰触,都会让自己的身体改变姿势,他的力量可怕而沉重,他想到贺不悔见到力奴时惊恐的表情,那分明是做给自己看的,可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变成挨打的靶子,就像从前练剑时,面前一动不动的稻草人,他的胳膊,小腿和后背,不知被重击了多少下,颤抖的双腿终于无法支撑身体,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倒下去,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扇形血迹,不知是从他嘴里喷出来的,还是硬生被撕裂的伤口中流出来的。
躺在地上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力奴从视野中消失,在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那些先前令他不悦的疼痛及恶习,此刻似乎已经远离身体,他只觉得自己更加轻盈,好像就要飞起啊,飞离自己的身体,融化在空气中,变得无拘无束。
很难说清,是否只有即将死亡的人才有这样的感受。
很多道理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明白,比如贺不悔婆婆妈妈的警告,比如她嘲笑自己的武功毫无用处,比如她让自己远离是非,终不悔吗?他有点后悔了。
交手前的骄傲变为如今的懊悔,沉默的吴钩让如今的他更加沉默,这是彻头彻尾的无力感,他并非技不如人,而是根本没办法,这种经历曾经有过一次,很难想象,矮小的黑衣人和高大的力奴,两者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也许,他再也没法找到答案了。
“该死的吴终,一定要停住!你可千万别死啊!”冥冥中脑子里似乎有个女人在哭喊,这声音让他熟悉,让他温暖,也让他潸然。。
他很想再听她对自己大喊,听她对自己咒骂,听她对自己嘲笑,可脑子里变得越来越安静,那声音渐渐离他远去,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天际。
“不悔,你在哪儿?我好想你!”在失去知觉前,这是映现在他脑海中的几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