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的手搭在她头顶的绒毛上,缓缓梳理,闻言瞟了她一眼:难说。
凤九觉得,东华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误会,她一向就晓得东华其实喜欢一脸聪明相的,他从前的几头坐骑一头比过一头的聪明,这就是例证。前后一思索,她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喷一个有力道的且对外物有杀伤力而对自己完全没有杀伤力的火球才能解除他对自己的误会了。于是她撑起身子,竭尽全力地一开口火球酝酿倒是从肚子里酝酿了出来,却因用力过猛喉咙口灌了风,痒得一阵咳嗽,呛在嘴里被咳嗽引出口,遇风即着,正落在她没受伤的那只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绒毛被点着了
东华见势亟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间的仙泽笼着寒气一绕,立时将火球冻成了个冰珠。他将她抱起来,像是对姬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果然这么笨。凤九抬起眼皮瞧一瞧被撩掉一点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东华,惭愧得将头默默扭向一旁,在心里郁闷地痛苦地丢脸地翻了个跟头。
在凤九如同一张旧宣纸的泛黄的记忆中,十恶莲花境里头,她同东华还有姬蘅共处了七日,盖因要摧毁此间的世界供他三人走出去,需东华用这些时日蓄养精神,以恢复以往的仙力。有一句话,说的是心所安处,即是吾乡。凤九待在东华的身边极是心安,看着这个一片荒芜的十恶莲花境也觉得百般的可爱,可怜前爪坏了一只,走路不利索,才勉强压抑住这愉快的心情,没有撒泼打滚地庆祝。
东华日日打坐,姬蘅则到处找吃的,找了一圈发现此地只产地瓜。其实以她的修为,一年半载不进食也无妨,东华更不用提,但凤九却是刚历了场大战,仙力折损极大,第一天没吃东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站都站不稳,姬蘅才专为她去辛苦地寻找吃食,拿来给她吃。凤九觉得,姬蘅她这么为着自己,她是个好人。头三四天,她还能自己吐出火球来将地瓜烤一烤,哪里晓得聂初寅算盘打得忒精,渡给她的法力不过能撑三天,三天后化得连烟都没了。姬蘅习的是水系术法,也变不出什么火苗来帮她烤地瓜。她很发愁。她有点挑食,没有烤过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时,一旁打坐的东华正修回第一层仙力,似涅槃之凤,周身腾起巨大的白色火焰,霎是壮观美丽。因他化生的碧海苍灵虽是仙乡福地,纳的却是八荒极阴之气,一向需天火的调和。每修回一层仙力,势必以天火淬烧后才能为己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个法门。姬蘅看得很吃惊,凤九比姬蘅还要没见过世面,更加吃惊,惊了片刻,眼中一亮,忍着左前爪的痛楚撑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个地瓜卯足劲儿地往火中一扔见扔成功了很振奋,开心地一鼓作气又扔了七八个。扔完了两眼放光地静静等候在一旁,果然,不一会儿天火渐渐熄灭,结跏趺坐的东华身旁,七零八落地散着好几只烤熟的地瓜,飘着幽幽的香气,他怀中还落了两只。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头去瞧凤九,凤九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颠颠地瘸着一个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们奔跑过去,先将两个落在东华怀里的用右爪子小心刨出来,再将散落一旁的堆成一个小堆。
还没堆完已经被东华拎着后颈子提了起来,姬蘅惊恐地闭上了眼。凤九怀里头两只小爪子还抱着一个地瓜,有点烫肚子,但东华将她提得这么高,放手的话,这个地瓜摔下去一定会摔坏,多么可惜。
东华瞥了她一眼,将地瓜从她怀里头抽走:你一次吃得完这么多
凤九眼巴巴地点头,她正值将养身体,其实食量很大。但瞧见东华微不可查地扬了扬眉。她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见他将她放下来,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地瓜掰开成两份,一大一小,只递给她尤其小的一份:今天,只能吃这么多。
她不可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这么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饱,听到东华慢悠悠地道:要么贴着那个石头罚站半个时辰,就把剩下的给你。
凤九委委屈屈地抱着那一小份地瓜去石头旁罚站,站了一刻,姬蘅背着东华过来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晓不晓得方才你丢那几个地瓜进去的时候,有两个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脑门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凤九转过身背对着不理她,觉得她刚才没有帮自己求情,没有义气。姬蘅将她转过来,笑道:帝君是逗着你玩儿,你猜我方才看到什么其实天火烤的那几个地瓜烤得并不好,烤地瓜是要用小火慢慢地来烤才好吃,否则外头烤得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边用小火帮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几只,你罚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凤九吃上了三万多年来最好吃的一顿烤地瓜。
以凤九的经验,倘若记忆在脑子里,很容易混乱,尤其像他们这等活得长久的神仙。但记忆若在舌头上,便能烙成一种本能,譬如孩提时阿娘做给她的一口家常菜,许多年之后仍能记得它的味道。也譬如东华烤给她的这顿地瓜。
其实那个时候,凤九瞧着姬蘅那堪描入画的一张脸,听着她可以和东华说说话,有时也有点羡慕,但每当莲花境入夜之时,她又很庆幸自己此时是头小红狐。像此时姬蘅就须得远远睡在巨石的另一侧来避嫌,但她就能睡在东华的身旁,而且东华果然对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种很喜爱,夜里寒气腾上来,她觉得受冻的时候,他也时常将她拎到怀中来帮她取一取暖。
头几天的夜里,她乖乖地依偎在东华身旁,还有点不好意思,不敢轻举妄动,后头几天,她已经不晓得不好意思几个字该怎么写,时常拿爪子去蹭东华的手,入睡时还假装没有知觉地把身体贴在东华的胸口,假如东华退后一寸,她就贴上去两寸,假如东华打算挪个地方睡,她就无耻地在睡梦中嘤嘤嘤地假哭,这一套都是她小时候未断奶时对她阿娘使的招式,她无耻地将它们全使到东华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
十恶莲花境最后的一夜,天上淅淅沥沥飘了一场雨,东华用仙术化出一个透明的罩子,凤九贴在罩子上仰观雨夜,觉得很好奇,雨珠从遥遥无尽的天顶坠下,竟是翠蓝色的,蒙蒙的天幕上还有星光闪烁,衬着莹莹水光,像洪荒时从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灯。她很有感触地看了一会儿,想着明日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万一东华并不想带她回天上,说不得就有终须的一别。就算她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太晨宫,也须得三年后。她伤感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听着叮咚的雨声,越加感到一点孤寂,颓废地打算踱回来睡觉,一抬头却见东华已经睡熟了,银色的长发似山巅之雪,又似银月之辉,他平日里脸上有表情的时候,因偶尔闲散,故显得脸廓柔和一些,闭眼熟睡的时候,眉眼间却像是冰雕而成。
凤九眼睛一亮,顿时将那微末的伤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爬过去,趴在东华的面前,默默地又有点紧张地看了一小会儿,她觉得东华是真的睡着了,闭着眼睛凑上去就要亲一亲他。她早就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对他做这样的事,只是前几夜东华在入睡之前总还要屏息打坐个一时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今夜可能是老天爷怜悯她的虔诚用心,给她掉下来这个便宜,老天爷这么向着她,她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