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一连下了数天的雨,终于在今日的太阳初升时分歇停了下来。或是赶上这难得的好天气,城中一隅破落的府院中,久病卧床的齐家老太爷少有的下了床,在老管家的搀扶下,他憋着最后一口气颤颤巍巍的走出了宅邸,一直走到巷口车马川流的大道上才停了下来。
齐老爷子已到暮年,一年十二个月里需有约莫十一个月躺在床上,老来多病已显得格外可怜,更何况他养育的几个儿孙并不孝顺,自打分了家,便很少来祖宅探望他。虽说身边有位老管家不离不弃的照看着,但到如今这个岁数,两人终究是前后脚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哪一天便要入土,好在两个老人早看透了人间的冷暖。叹罢一口气,齐姓老人挣脱搀扶,独自斜靠在路边的一棵干枯的老槐树上,遥遥望向街道的尽头。
造化多弄人,情义好薄凉。老人本是京中的官员,正值春秋鼎盛、官运亨通之际,却不想突遭罢黜,天意难违,学得一身圣贤书却也要为三斗米折腰,无奈之下,他迁居返回河宁老家,从此与官场作别。他这一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皆没沾到半点儿文运,一个个到头来连秀才也考不上,其中,二子与家里闹翻,只着一身素衣便出门闯荡,大子和三子成日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终于,在两人相继成亲之后,不顾街坊邻居的嘲笑,硬是与老人分了家。
齐家的子孙自此虽在一城中住,却鲜有团聚之时,直到数年之后,当初远走他乡的二子齐业带着万贯家财重返故里。二子虽意气风发,但也常常想起儿时旧事,不知怎的恍惚间觉得全因往日经历方才成就了今日的辉煌,如今他应有尽有,唯独父子不和、兄弟有隙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于是齐业下定决心要重新弥补一番,在多方劝说之下,齐老太爷的另外两个儿子这才重新回到祖宅暂居,齐家也算是难得的团聚了一回。
齐业靠着在外面闯荡赚来的钱货以及自身行商的经验,在这河宁立下根基成为一方巨贾,但可惜他年过半百方才生得一子,命途多舛,他尚未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便早早的病故了。当时他那聪明伶俐的儿子方才八岁,令人叹息的是,在他去世后半年,那个被看作齐家文运种子的齐霖也彻底的疯了。
河宁的百姓提及此事每每都要啐上两口,大骂这齐家的子孙忒不是东西,那场惨事明明就发生在自家府门前,他们却对这母子的呼救置若罔闻,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如若说他们不是图这对母子的钱财,河宁的百姓更是一万个不相信,不然他们也不会放任齐霖在河宁郡中受苦受难。
六年前,一个八岁的孩子——齐霖,眼睁睁看着护在自己身上的母亲被恶犬撕咬,任凭他呼喊求救,近在咫尺的齐府大门却纹丝不动,悲愤交加以至神思激荡,最终,他疯了。
从那以后,这孩子整日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在四下里游荡,或许是当年的灾祸带来的冲击实在强烈,齐霖自此不敢靠近齐家的大宅门半步,甚至连通往齐府的巷道也令他畏惧,那日憋着最后一口心气的他跑到街道上拉着不明所以的过路人救下他母亲残缺的遗体后便疯癫了,至那以后,他便躲在了父亲置办的小宅院中,蜷缩着不愿出门。齐家的人想要带她回去,这孩子便像是受了惊的野马,惊恐的呼喊奔窜,终于,在郡守的决断之下,才让他一个人独住在这院落之中。
世人皆知,齐家的长子和三子都先后找大夫给他看过病,确认他是疯了才安下心,属于齐霖的家财便都被他们心安理得的占了出去,末了还美其名曰替齐霖看顾些,免得及冠之后还讨不着妻儿。诺大的家业最终只留给这疯孩子一座荒凉破落的小宅院,就这唯一的一笔,也是郡守大人主持的公道,才从他们的狼口之下夺回来的。
自此,齐霖困了即回屋睡觉,饿了便出门寻些吃的,周围的街坊邻居皆是心善之人,你一顿我一顿的,倒也让他活了下来。也不是齐家的人自此便不管他了,只不过他们送来的衣服吃食齐霖从来都是不碰,日子久了,齐家的人便也不送了。
今日,齐霖照常起了个早,醒来后也不洗漱,揉了揉眼睛便跌撞着走出了房门。屋外地上还积攒着昨夜的雨水,齐霖踩水而过,突觉的有些渴,便蹲下来捧了两把雨水喝下去,忽又见墙上有野猫窜下,惊的他一屁股坐在泥水之中,把那野猫吓的夺门而出,齐霖见状好奇心大盛,也追着那野猫跑了出去,但没跑几步却被门槛绊倒在地,再次起身后他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懵懵懂懂的出门,只觉得鼻尖飘香,他便闻着香味来到了一处街角的饭馆之前,一点儿也不客气的坐在了门口的长凳上,抄起桌上的筷子边敲打着边晃起身子。老板见是他来,也不在意,熟练的下了碗面端了过去,看他一身的泥泞,不禁皱了皱眉问道:
“傻霖子,怎把衣服弄湿了?”
转念间他又觉得问也是白问,于是回头朝店里喊道:“老婆子,给弄条干净的衣服去!”
果不其然,齐霖嘿嘿一笑,也不回应老板,只是自顾自的吃饭,没一会儿功夫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撇下碗筷,又自顾自的走开了。
老板娘刚拿来衣服,还来不及给他换上,就见几个兵丁吆喝着前来吃饭,夫妻二人不敢怠慢,只得先去伺候着。
“刘老板,那傻小子还在你这儿蹭饭呢?嘿!你也是菩萨心肠,这几年的饭钱也不找齐家的人要要?”
兵丁一边吃着饭,一边和老板闲聊,几个零星的顾客也纷纷打趣道:
“我看那傻小子怕不是姓刘?老刘头倒比齐家的更像亲人呢!”
刘老板接着他们的话茬答道:
“客官,莫要胡说,那齐霖的老爹可是有恩与我咧,莫说是一两顿饭,就是要我认那齐霖为子,我也是甘愿的!有恩不报,那不都像齐府的人咧?”
听闻老板这般说,饭馆内的食客纷纷点头首肯,有人更是叹道:
“娃儿没爹娘,好似房舍无瓦窗,唉,各种冷暖,瞧瞧便知!”
这话听罢,饭馆的哄闹的气氛也冷了下来,齐霖的事街坊邻居都有所耳闻,当年齐母为护着儿子,甘愿以身饲犬,可谓是感人肺腑。齐母便是齐霖的房上瓦,替儿子遮挡着风风雨雨,没了她,齐霖虽活着,但也如孤魂一般了。
老板娘得空又朝着街上望了几眼,看能否追上去替那孩子换身干净的衣裳,但此时的街上早陆续来了行人,齐霖的踪迹淹没在人群之中,不知了去向。
说是不知,其实老板娘心里清楚,这孩子怕又是出城去了。
自打他母亲去世后,齐霖每日早晨都要出城,去郊外的孤山上祭拜他的母亲,二十四度春秋,无论酷暑寒冬,始终风雨无阻,风吹日晒的,倒也将这孩子的身板锤炼的格外健壮,此时衣服虽湿了,但也绝不会真让他受寒着凉。
齐霖步伐时快时慢,颠几步再跳几步,无论看着什么寻常的物什都能勾起的好奇心,飞鸟秋蝉、野猫蝴蝶,都能让他蹦跳着追逐起来,路上的行人见了,有摇头叹息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一些个乞丐混混还会拿石子砸他,齐霖挨了打也不喊疼,依旧朝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霖儿,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