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昀今日穿了袭宜辩等威的燕服, 颜色亦是青色，比沈沅身着的长衫略深了些，端的是副仪容峻整, 冷隽斯文的模样。</p>
只那双深邃的凤目在睨着沈弘量时，格外的锐利, 甚至可谓犀利。</p>
陆之昀冷声问道：“沈弘量, 你来公府做甚。”</p>
沈弘量一见到陆之昀, 就慌了阵脚, 再一听闻他连永安侯都不称了, 而是直接唤了他的大名, 不由得向后连退了数步。</p>
正此时, 陆之昀干脆松开了沈沅的手，径直往沈弘量的方向阔步走了过去。</p>
“站住。”</p>
陆之昀冷厉的声音甫一落定，沈弘量也停住了步子。</p>
这时当煦日渐升, 陆之昀背逆着阳光，在沈弘量几步之遥外站定后，便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p>
未等沈弘量颤着唇瓣，要同陆之昀解释时，陆之昀已然先他开口, 沉声威胁道：“别再为着沈涵的事, 来找她。回府后准备好去南境的事，你还有两天就要启程了，哪儿来的这么多闲功夫？”</p>
实则就算此时此刻的陆之昀没有那么大的权势，沈弘量也有些畏惧他。</p>
在陆之昀还年轻时，镇国公府的五公子的煞名就在京中传开了，他若动手打他一顿，沈弘量都觉犯不上。</p>
沈弘量仍怔愣在地, 正犹豫着要不要拉下脸面，再对陆之昀跪上一次时，陆之昀的凤目又觑了几分。</p>
他薄冷的唇中再度溢出的话，却让沈弘量的双眸骤然一阔，略显苍老的面容上也显露了几分骇然。</p>
——“等你回京后，燕王世子兴许也会被陛下召入京城。”</p>
“这……”</p>
“沈弘量，你见过他的，不是吗？”</p>
燕王世子？</p>
见过他？</p>
陆之昀他不会是……</p>
及至陆之昀已然走到了沈沅的身旁，沈弘量方才失魂落魄地乘上了侯府的马车。</p>
待他坐定后，仍觉心有余悸。</p>
陆之昀的本事竟是神通到，能将沈沅的父亲往燕王的身上猜。</p>
沈弘量对此丝毫都未有预料到，同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原来沈沅这个贱种在陆之昀心中的位置，竟然这么重要。</p>
***</p>
永安侯府，玲珑轩。</p>
沈弘量阴脸回到府中后，便来到了刘氏的这处，刘氏的病情愈发严重，沈涵近来也是日夜侍疾，不敢离开她半步。</p>
沈弘量将沈涵唤到了偏厅处，终是无奈地将实情同沈涵说了出来，同时，他也给了沈涵两个选择。</p>
“现下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不然是入杨府做妾。要不然，就真按照你之前所说的，便去京郊的庵堂做姑子，茹个几年的素，再好好地清修清修，养养心性。等过个几年，为父再为你寻摸几个人品信得过的丧妻官员，到时风头都过了，再将你接出来，你做这些人的填房，也比做妾要强。”</p>
沈弘量其实是更属意让沈涵入庵堂的。</p>
但是她今年毕竟才十六岁，送进去，怎么着也得待个五六年，庵堂里的生活清苦，沈涵不一定能吃得了这个苦。</p>
故而沈弘量叹了口气，又道：“涵姐儿啊，为父后日就要启程了，等你母亲醒后，你也同她好好地商量商量，这事啊，还是得听从你的心愿。”</p>
沈涵听罢，五指渐渐地蜷在了一处，亦紧紧地将手中的帕子攥成了团。</p>
她想起了在广宁侯府时，大白氏这个寡妇对她的羞辱，便是气不打一处来。</p>
大白氏有什么资格骂她下贱？</p>
本朝还是鼓励女子在丧夫后守节的，她不也是仗着家世稍好了些，还不甘寂寞地改了嫁吗？</p>
要嫁的人，还是被她看不上的杨呈安。</p>
大白氏还把他当成什么宝贝玩意呢。</p>
她沈涵比大白氏生得年轻貌美，只要她肯在杨呈安的身上多下些功夫，施展些女子的那些伎俩，拿住杨呈安这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容易的。</p>
沈涵不想就这么输了，也不甘心就这么被大白氏折辱，且如今，多了这么个对手，与她一起去争抢杨呈安，她的心中也冉起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斗志，她誓要同大白氏斗个高低立下！</p>
思及此，沈涵的眉目也显露了几分沉重。</p>
她抬首看向了父亲略显苍老的面容，终是下定了决心，垂下了头首，恭敬道：“父亲，孩儿选择…嫁给杨呈安为妾。”</p>
沈弘量蓦地瞪起了眼睛，又询问了一遍：“你确定？”</p>
沈涵颔首，回道：“孩儿确定。”</p>
沈弘量无奈地摇了摇首，又劝道：“你要再考虑考虑，等你母亲醒来后，再做决定罢。”</p>
沈涵咬牙回道：“不，女儿这次是真的想好了。”</p>
沈弘量听罢，沉默地看了沈涵良久，终是长长地又叹了口气。</p>
***</p>
是月初三，工部尚书沈弘量携两位佥都御史，离开京师，前往南境。</p>
初七，杨白两家大婚。</p>
因着大白氏是再嫁，所以杨家的这场婚宴，同寻常的世家婚宴比起来，要显得低调些。</p>
不过一应礼俗皆是未差，拜堂时，新郎官杨呈安的面容也显露了喜色，似是对这场姻缘甚为满意。</p>
初十，便到了杨家纳妾的日子。</p>
永安侯沈弘量并不在京师，主母刘氏重病未愈，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p>
沈涵穿着桃红色的妾室婚服，待敛饬完衣发后，还对着满面青灰，病得奄奄一息的刘氏嗑了三下头。</p>
“母亲…母亲您放心，孩儿嫁进杨府后，定会让杨呈安的心里只能容下我这一个女人。至于那个大白氏，早晚我会让杨呈安休了她，她原本就嫁过人，这回若是再成了弃妇，就再也没人要她了……”</p>
话说到这处，沈涵的语气已渐变得哽咽。</p>
“…母亲，孩儿该走了，等孩儿在杨府安顿好后，便归宁来看您。”</p>
是日，天公不作美，虽未下雨，但天色却极阴沉。</p>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是沈项明携着不敢过分张扬的仪仗队，将沈涵乘的花轿抬到了杨府的西小门处。</p>
等沈涵带着从侯府带来的嫁妆，和几个丫鬟迈进了杨府西小门的门槛后，也就正式意味着，她成为了杨呈安的妾室。</p>
可她入府后，事情却全然未按照她预料的那般发生。</p>
杨家毕竟没有世袭的爵位，只是寻常的一个官宦门楣而已，自是不及永安侯府的地界大，公爹和婆母也自是不会给她单独收拾出一个院落住。</p>
杨呈安单独住在一个跨院里，大白氏自然是同他共住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p>
而沈涵，身为偏房妾室，自然被安排到了同一个跨院中的一个小小的北房内。</p>
马上就要入冬了，沈涵和丫鬟甫一进室，便觉这间房室既狭小又阴冷。</p>
“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主母不会拿间下人住的房室来故意羞辱我罢？”</p>
沈涵用手帕嫌弃地掩住了口鼻，正埋怨着，大白氏已然正色站在了她的身侧，沉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下人住的房室，可连间单独的湢室都没有。”</p>
大白氏自然不是好招惹的，见这番沈涵，竟是从侯府带来了四个丫鬟，即刻便勒令身为妾室的沈涵，只能在杨府留一个丫鬟，其余的三个丫鬟都需送回侯府。</p>
沈涵自幼被娇养长大，哪儿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可她瞧着，杨呈安和大白氏所住的跨院，统共就这么大点的地界，她若硬将这三个丫鬟留在杨府，也没她们住的地界。</p>
沈涵最终只得命杨府的管事将这三个丫鬟都送回了侯府，杨呈安现下在翰林院任职，沈涵便想着，等他归府来她的偏房后，她定要好好地同他说道说道大白氏的行径。</p>
可她没料到的是，当夜杨呈安归府时，却并没有来她的偏房。</p>
沈涵透过棱格窗看见的，却是大白氏站在院子里，一脸温柔地迎着自己的丈夫归来，杨呈安则同她并肩回了正房，二人恰逢新婚，感情亦是极好，一些细微的动作间，便足可见他们对彼此的亲昵。</p>
此时此景，于沈涵而言，自是异常刺目。</p>
哪儿成想她曾经看不上的杨呈安，现在连正眼都不会看她。</p>
沈涵派丫鬟过去催了杨呈安一次，也提醒他该来她这处了，得到的回复自然是拒绝的。</p>
等到了第二日，大白氏携着沈涵去正堂给婆母和公爹敬茶时，也自是受尽了杨母的刁难和白眼。</p>
与她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杨母对大白氏这个儿媳是极为满意的，言谈举止间，似是都将大白氏当成了亲生闺女似的。</p>
杨母还冷声提点着沈涵，道：“不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现在可是我们杨家的妾室，既是妾室，就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来。”</p>
沈涵一大早上就生了一肚子的闷气，等用午食时，又嫌杨家的菜式不好，便要拿出自己的嫁妆，让丫鬟去庖厨那儿做两个好菜。</p>
可大白氏早就提前布局好了一切，她虽未克扣沈涵的嫁妆，却让她在杨府没地界花钱。</p>
身为妾室，也自然是无法同正妻一样，三日后还能回门归宁，沈涵想出府去看看刘氏，大白氏和杨家人都不允诺。</p>
世人皆是拜高踩低的。</p>
眼见着沈涵摊上这么一桩事后，她长姐和姐夫都没有去管，也就意味着镇国公府陆家不是她的靠山，也不会为她一个小小的妾室撑腰。</p>
沈涵的父亲永安侯现在也不在京师，得几月后才能回来，她母亲还病着。</p>
这么几个条件加在一处，大白氏和杨母自然是可着劲儿的收拾着沈涵，偏杨呈安还生生地晾着她，不肯给她机会见他。</p>
某日沈涵趁着大白氏归宁时，终于获得了能与杨呈安相见的机会，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却还是得到了杨呈安的冷遇。</p>
杨呈安冷冷地给沈涵留了句：“尽好自己的本分，不要再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p>
沈涵在杨府举目无亲，深知再这么下去，自己只能在这么个小小的北房里渐渐老去。</p>
大白氏和杨家人这是想将她给熬死！</p>
而大白氏的眼线再得知沈涵想要勾引杨呈安的事后，自是妒意纵生，次日杨呈安去翰林院时，大白氏便将沈涵叫到了正房的厅室中，请她喝了盏“妾室茶”。</p>
在大白氏的眼中，妾室同奴婢通房也没什么两样，现下沈涵的父母皆顾及不上她，长姐沈沅也同她关系不睦，压根就不会帮她。</p>
大白氏便让沈涵罚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还派了自己身侧的大力婆子，去掌她的嘴。</p>
那婆子将沈涵的脸打的青紫泛红，使出的力道，也是想要让她毁容。</p>
罚了沈涵将近十日，杨呈安也隐隐得知了大白氏责打沈涵的事，他虽然怨恨沈涵，却也觉得她罪不至此，便劝大白氏不要再如此责罚她。</p>
大白氏表面应下了夫君的提议，可在杨呈安为沈涵求过情后，她的心中却对沈涵愈发地记恨。</p>
沈涵瞧着杨呈安终于对她动了恻隐，便也寻了大白氏出府打理杨府铺面的日子，动用了近一半的嫁妆，买通了杨府的管事。</p>
那管事纵然畏惧着大白氏，但沈涵给他开得价，却是他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财。</p>
管事收下了沈涵的钱财后，便按照她的要求，为她买到了能使男女迷情的合欢散。</p>
沈涵也趁杨呈安恰好休沐，大白氏又不在府上的日子，成功地同杨呈安发生了关系。</p>
事后，大白氏自是对沈涵愈发地恨之入骨。</p>
而杨呈安也有着男人都有的通病，大老婆的性情过于悍烈，他自然也会对他性情稍弱的小老婆产生些怜意。</p>
沈涵的肚皮也很争气，嫁进杨家不到两个月，就怀上了杨呈安的孩子。</p>
这般，她在杨府的地位也有了一定的提升。</p>
婆母为了让她能顺利生产，没有再过多地难为她。</p>
大白氏也被杨呈安和杨母劝慰了一番，暂时地偃旗息鼓。</p>
可沈涵，却也只得意了一阵子。</p>
大白氏不是能够隐忍多时的人，沈涵怀孕没多久后，她也很快就有了身孕。</p>
这杨府有了嫡子后，谁还会在乎沈涵肚子里的那个庶出的孩子，短短的几日功夫，沈涵在府中的地位就又跌了下去。</p>
大白氏行事毒辣，借机设计了沈涵，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满一月就流了产。</p>
沈涵本就因着流产心情抑郁，却又听闻了刘氏病重的消息。</p>
原来刘氏在这一月中清醒了一阵，可这病情刚有好转，便从沈渝的嘴里听见了沈涵小产的事。</p>
刘氏接受不了刺激，果然晕厥了过去，这次比上次病得还要严重，来府的医师甚至说，刘氏应该是活不过这个月了。</p>
沈涵想回府看看病重的母亲，大白氏却不准允，杨母和杨呈安也说她还未出月，不能出府见风，先派个丫鬟去探探情况便好。</p>
沈涵求助无门，便想着自己一个人逃出杨府，哪成想刚一离开跨院，大白氏就派来了数名丫鬟和小厮去将她抓回来。</p>
她在逃跑的途中，无意地跌落到了杨府的小荷池里，这池塘并不算深，可临近冬日的水最是寒凉，沈涵还未出小月，浸了冷水后对身子的损伤也是极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