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良决定去法院的档案室查找一下案卷材料,他带着向东律师事务所的介绍信到江南新区法院查档。法院正在装修,几个工人坐在档案上抽烟,张玉良掏出中华烟给他们发了一圈,他们便识相地到走廊上抽烟去了。张玉良以一个实干家的坚韧不拔的决心开始边整理、边查找,但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也谈不上失望,因为预想中的失望算不得失望。
张玉良掏出手机,给陈向东的女朋友张芳华打了个电话。张芳华也是京华大学毕业的,只不过她读的是成人教育学院,档案管理专业,现在是在市中级人民法院档案室工作,她接到张玉良的电话,答应帮他去问问。
自从代理李明柔案申诉以来,张玉良诸事不顺。与孙国维与江南律师事务所反目成仇,孙国维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了种种报复——也不管这种种的报复是否有损于孙国维的大律师身份。他差点因律师伪证罪而锒铛入狱,就在他需要关心与温暖的时候,沈家秀向他提出了离婚,并且还起诉了他,要不是二审时,他运气好一点,张楚月的抚养权他也争取不到。接着,张楚月被小红花幼儿园退学了。天晓得,孙国维还有多少的卑鄙手段没有使出来,不过,他也不怕,他有理由相信,最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是,他的经济状况是每况愈下,已经到了靠信用卡套现才能生活的地步,当然,这半年以来,他几乎没有做过几个挣钱的案子,李明柔申诉案估计也是一分钱也没有,他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案子上赚钱。
向东律师事务所办了一个讲座,叫什么《现代企业架构与股权治理》,这是陈向东的营销手段,张玉良本不想听,但陈向东一定要留下捧捧场。
回到出租屋,张玉良的心情沮丧到了冰点。在开车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想哭,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而哭——若非得找个哭的理由,多得是,离婚、没钱、没事业、没光亮、自卑、没有勇气追求幸福,任何一个理由都够他哭上半天。
但是,张玉良忽然不想哭了。逆向的精神胜利法拯救了他——他至少还活着,还有一个女儿要培养,还有一份工作(尽管半死不活、难以养家),还有父母(尽管是疏远的继父),还有一个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姑娘(当然,一想起这姑娘,自卑便如茧缚身),他的生命中并不缺乏鲜亮的要素,完全没有必要自我否定,把自己逼到墙角。
张楚月已经自顾自睡着了,她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合欢花的叶子般整整齐齐,她皱着眉,仿佛在梦中进行着一场漫长而不舍的告别,张玉良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收拾好心情,张玉良炒了盘辣椒,并倒了一大杯二锅头,开始自斟自饮。在酒精的麻醉下,一切的不如意都显得无足轻重,一切的失落都得到了宽慰,他稍稍开心了一些。
给赵玉颜打了个电话,张玉良诚恳地向她解释,本该明天支付的张楚月的学费请求宽限两个月,赵玉颜当即在电话中应允了。他又上了二手车网站,把那辆10万元买来的开了一年的奥迪挂了出去,6万元,这笔钱应该可以支撑到春暖花开的季节。
吃完饭,张玉良感觉很累。他躺下来,枕边放着几,《朝花夕拾》、《聊斋志异》、《霍乱时期的爱情》、《百年孤独》、《瓦尔登湖》,这些他都读过,今晚没有心情重读。他感觉到腹部一股暖流在涌动,他知道在婚姻里被消磨殆尽、隐匿多时、他以为一去不复返的欲望又回来了,他打开电脑,找出沈家秀一直怀疑其存在、却搜寻无果的爱情电影。
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张玉良又遇到了李明柔。她等在他放学回家的路上——这样的情形并不多见,多数情况下是他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其实,他与她交往,便是在相互等待中,甜蜜酝酿,岁月流光。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尽管天气还是有些热,但凉爽的风从远处的小山树林、河塘吹拂过来,风中有夏花枯萎的味道、小鱼梦呓的呢喃,路旁是大片的玉米地,散发出玉米成熟前的香甜气息。她穿一件蓝色的衬衣,着一条牛仔裤,运动鞋,头发挽起,别着他送的蝴蝶结,她细瘦,单薄,身上有一种含笑花的糖果味,夕阳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落上她的耳鬓,她的脸沐浴在落日的余光中,恍若从油画里走出来一般光彩照人。
“玉良,我要走了。”她凄凉地说。
“明柔,你要去哪里啊?”他急切地问。
“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扭过头看晚风越过山岗、晚鸦正在归林,留给他一个侧脸,就是这侧颜也是极尽可爱啊,长长的睫毛,小巧的耳垂,在风中舞动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墨黑的发,她只是,不想让他看到她闪烁的泪光。“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就没有时间回来了,也许,本就不必回来。”她转过头,柔柔地看他,刹那间,他如沐春光,万物生长。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毫无必要,或是,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他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悲戚而不知所措。
“只是,只是我们爱了那么久,这一走,我还有遗憾。”她慢慢地向他靠近,轻盈的,没有脚步般的。他闻到了她身上橘子花留下的沉香,她必定是长久地站在橘子树下,衣裳才能沾染这样浓郁而持久的花香。他看到她眼睛晶晶亮的,眸子里映出夕阳的光和一只飞鸟掠过的身影。
“我要把我交给你,这样,才没有遗憾。”她靠着他的肩头,面色比八月的秋水还要沉静,嘴唇比四月的蔷薇还要红艳。
他把她抱起来,她那么轻、那么薄,仿佛可以悬浮在空气中。他俯下身,要亲她,她“咯咯”地笑,他捧着她的脸,他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滴滑落。他走神了——他确信只是短短的几秒,等他再亲她时,她的身子居然丰腴而滑腻,他定睛一看,居然是白媚半寐半醒、酥胸半掩,他猛然惊醒,这荒唐的梦。
第二天醒来时,张玉良还沉浸在昨晚的梦中,并再次被伤感所侵扰,他觉得李明柔在梦中向他道别,便不会再回来了,那白媚的出现又是什么样的喻意呢?
自沈家秀离开这个家之后,鹦鹉飘飘便失去了女王的庇佑,生活没有了着落。飘飘在笼子里焦躁不安,“快给老子弄点吃的!”见张玉良并不搭理它,它忽然认识到,已经没有女王给它撑腰了。它只能纡尊降贵,立即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语气,“大律师,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张玉良瞥了它一眼,给它加了鸟食,并换了新水,一本正经地对它说,“飘飘,你的女王已经走了,你没有了靠山,你要认清眼前的形势,你要有礼貌,不懂礼貌的鹦鹉,不是好鸟。”
那辆二手的奥迪,挂在网上,无人问津。陈向东的二手丰田坏了,但有了郊区的客户非得去见不可,只好把车借给他了。张玉良决定步行去上班,在经过小区的人工湖附近时,他注意到一个老者盘腿坐在长凳上——不同于流行风格的青衣青裤,飘飘然的长髯,微睁半闭的双眼闪着莫名的光,这道光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张玉良只当是云游四方的道长打尖歇脚。道长冲他招招手,并没有什么神秘力量的召唤,他是自愿走过去的,他只是想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倒了霉运的人,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搭理。
“居士,可有吃的?”老道扬起眉毛。
又是一位混吃混喝的老道,张玉良本不想管,因为他知道钱包里没有什么钱,但是,一顿早饭的钱,在他的人生大溃败之中,还是微不足道的。于是,他掏出钱包,捏了捏有限的几张纸币,拿出其中的一张20元的纸币递了过去。
老道并不来接,“麻烦居士给我买点吃的。”
本不想管,但张玉良转念一想,非常之人必非常待之,无可奈何之下,张玉良决定到街上给老道买点早点。
“居士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混吃骗喝的道士,对吧?”老道捋着长髯意味深长地问。
尽管已经被老道识破了心事,但张玉良还是要掩饰一番,“没有,我这就去买。”
不多时,张玉良便买回了鸡蛋、包子、春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