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钟,晶晶头脑发沉,迷迷糊糊,仿佛有数个维度的世界在里面打架,打着打着,就睡着了。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一阵似乎很有礼貌,又很急促的敲门声把不知身陷第几维度的东野承欢,长鲸吸水般拉回到三维现实中来。
睡意朦胧间,他心中忽起忐忑,又有些小激动,他急急慌慌套上衣服跳下床,趿拉着晶晶给他买的新拖鞋就向房门跑去。由于跑得太心急,右脚拖鞋在脚底板打了滑,一下退套到脚脖子,手忙脚乱好一番才从l弯处脱下来,急得他吡牙咧嘴差点骂爆了粗口,还几乎冒汗。
心搏正狂的他习惯性从猫眼向门外望了一眼……然后,小激动就退潮了。
门外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挽抱着男人的左臂,抱得有点紧,或因为紧张。那男人西装笔挺,沉着泰然,从猫眼中既能看出这人城府深沉、目有睿智。
于猫眼中,睡意未消间,东野承欢已明白了一切。
是易晶晶的爸妈亲自登门拜访,已是给他铺就了最高规格的台阶。
晶晶爸爸什么也不说,直接递过来一只牛皮纸袋。东野承欢还没来得及跟这二人打招呼说一声“叔叔阿姨好”之类的礼节性套话,不声不吭接过手中。
出于礼貌,他不得不接了过来。
“手机里有你需要的一切,不方便的话可以用实体卡”晶晶爸爸语中淡然,只说完这一句,此次拜访就结束了。夫妻双双转身下楼,抬步之前他头也不回对东野承欢说:“xx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言外之意,你除了要斩断念想,最好离开这座城市。
女人回头看了年轻人一眼。东野承欢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歉疚和怜悯;那怜悯,像晶晶……
东野承欢手攥着牛皮纸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双眼中有微光晃动,忽然间却感到一阵轻松,仿佛一头耕牛被人挪去了颈项上的轭……
今晚五点半,晶晶开车去接东野承欢下班,她还有几样拿手菜可圈可点,早早就买好了带着。到了那座办公楼下才从旁人得知,他所供职的那家小公司被人收购了,已进入重组程序。她驱车赶回那间小公寓,‘叩叩叩叩叩……!’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后又找到房东,却被告知,他一早就退租走人了。
在晶晶的请求下房东拿了房门钥匙开了门。里面一切似乎照旧。那扇窗已经关闭了,唯一的一扇窗。
晶晶打开窗,就看到随风推送着泥土气息的那片墓地。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害怕,……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胸怀。
她投进垃圾桶里的那本不可描述的摄影杂志,还在桶里保持着被投进去的半卷筒姿势。她把它投进去,又把它取出来,像取回自己的东西。于是这间公寓就变得陌生了,再没有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把油盐酱醋也带走了。那是晶晶给他买的……
晶晶双脚一软,瘫坐在沙发上。她哭,好不后悔,后悔为什么竟忘记留他的电话号码。甚至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后悔为什么没有留下来过夜。
内心里的懊丧,无以言表,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女,刚才火热地开启感情之旅,咔嚓一下前路就断了,车子险些就坠了崖。她浑浑噩噩回到家中,手里握着一本男人宝,母亲看见,错愕之余就被动开启了心疼模式。
东野承欢为什么不辞而别,晶晶无需细想,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儿。老爸这一招虽绝,却不够聪明;许是爱女心切,出了一个昏招。
晶晶延请了假期,她唯一知道的有关他的去处的信息就是:他家住在,一个玉蜀黍花盛开的地方……他回没回家没关系,所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用他的名字去匹配他的家庭住址,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最可靠有效的办法。
晶晶为她的爱车加满油就上路了。
上路之前她做了充足的功课,查阅了玉米种植的相关资料,了解到各地区玉米种植区域的分布,她带上一张纸质大地图,以自己所在的城市为中心标出无数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小红圈。
这纸质地图上所标出的红圈圈,或许只在手机页面的方寸之间,对晶晶来说,却又简直大得仿佛无边无际。用这种土办法找人,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
但针,就在大海里面。女儿的执着全在为父之人意料之中,他了解女儿的脾性,知道女儿一但认定的事,十八头犟牛也不能拉她回头;但他更相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才是至理!所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驱车导航,她来到距离城市最近的一个玉米种植区。
次级公路的沿途,果然都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正是收获季节的尾声。放眼到处都是枯黄的已经无穗的玉米秸秆,或成片站立,或成片撂倒,或已被粉碎准备循环利用。
车子驶入红圈圈中的第一个村庄。
村口有一方小鱼塘,因为阴天无风的缘故,里面的增氧机还开着,像一朵小喷泉。水面不时有大鱼‘呼腾、呼腾’腾起水花,因为总有什么动静使鱼群受到惊扰。
鱼塘边住着一户人家,应该就是鱼塘的主人了。这家又在鱼塘边辟出一块悬空式的半岛形平台,其上搭一生态小棚;可休憩,可赏景,可乘凉,还可以在棚下吃饭。
这家人正在棚下吃中饭,吃的是水饺;水饺个头大的像头猪(农村包的水饺一般比较大),韭菜鸡蛋馅的,那韭菜切的简直像恶梦!晶晶一看到那桌上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肚子里有关部门就开始咕咕咕咕地向它的主人抗议:“水饺!水饺!水饺!水饺!”,大概还在里面拉了横幅。晶晶咽了一大口舌下酸津,安抚肚子说:“车上有吃的,待会儿出了村再祭奠你!”,她下了车,上前先向人道了声抱歉,就开口询问是不是村里有一个叫东野承欢的年轻人。言语间管不住自己的可怜的大眼睛,肚子里的馋虫就又给勾引了起来。
桌上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清秀女孩忙站起来回她话,其他家庭成员也纷纷停筷起身以示礼貌。不过他们这家人都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就说不如你再到村里问问云云。之后热情招呼她一起吃水饺。她婉拒之后就开车入了村。
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看出,当她问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似有少女初开的情怀在闪动。女孩秒懂,一直目送她入了村子,且在心里默默为她送上祝福。
易晶晶从街头一直问到街尾,没有人对这个奇怪的名字有印象。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名字叫‘东野承欢’的人。这个村子根本就没有东野这个姓。
她出了村子,把车子靠在路边,摊开地图,在这个村子的标识小字上打了个蓝色的小叉。肚子里又开始咕咕咕咕地闹腾,她没有理会,就开车前往下一个村子……
……
又是一年好收成。
东野承欢站在一道土坡顶,望着坡下连绵无垠的广阔的玉米地,又觉心旷神怡。
灰黄的玉米地仿佛一层玉米秸秆高度那么厚的地壳,密实覆盖着视界当中的大地。不少人家的地块当中的玉米已经手掰完毕,还留在株上的玉米苞衣就像一朵朵绽开的黄白色的花朵——或仰头、或平视、或垂首……密密匝匝,几乎在成片的玉米株上处于同一高度,看去像一层‘玉米地壳’当中的夹层。
而收割机收获过的地块,或方或长间隔其中,就像巨幅拼图中被抠掉的区块;仍有各种原因还有没来得及收获的地块,株上的玉米穗子大多耷拉下沉实的金色的棒子头,也还有好些不屈于季节淫威的,仍倔强地挺着早已红缨褪色的脑袋,从苞衣中探出黄玉般粒粒盈润的脑尖儿……
远远的前方,玉米地的尽头耸立着一排排住宅小区楼房,远远起伏在玉米梢头形成的天际地平线上,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形貌,延延如一道连绵起伏的松柏林。
他的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小村庄——他家所属的村庄。坡下有一座相离的农家小院,半掩映在灰金色玉米地的边缘,那便是他的父母养育他长大的地方了。
生活,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奋斗的。逝去的生活与现实,在脑中不断碰撞交织……又给他带来了益加浓重的惆怅。
爸妈看到他内心里的稠云,那惆云总萦绕在他心灵的窗口深处;他努力想要驱散它,想要将之挥去,自己却身陷囹圄,作茧自缚。父亲不忍,劝他再回到那座城市,然而他已经把那只牛皮纸袋带回了家;母亲心疼,劝他再回去找她,可是她的全部都在油盐酱醋里头了。
他终于发现,时间不但可以冲淡一切,它还可以积累一切。
时间不仅为你疗伤,还会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也许,那个叫‘矮婴屎蛋儿’的牛人说的是对的,事物一切可以被人所感知的表相都有其相对存在的性质;或者也许,那人只是在瞎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