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尽管来杀”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剩不远处桌上一盏烛火还在轻轻曳动着微弱的光芒,窗扇大开,细风细雨吹入房中,便让那风中残烛摇摇晃晃,接连几次都险些熄灭。
顾绯衣猛地睁开眼睛掀开被褥惊坐而起,满身冷汗,惊慌四顾,瞧见此间已经不在刑罚堂,更不见那犹如梦魇一般的席秋阳,方才终于松了口气,但她格外有些粗重的喘气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弟子房里就显得十分明显。
而心悸的感觉,也同样十分明显。
“席秋阳”
顾绯衣喘了几口粗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先前还在刑罚堂的一幕幕却仍旧挥之不去。不自觉间,她就已经捏紧了被褥,十指有力,指节都已经开始发白,将那做工尚且还算精良的被褥直接撕裂,发出呲啦一声。
听见声响,顾绯衣才终于恍然松手,跟着便就黛眉紧蹙,环顾四周。
她还没领新的磁卡,也不该有弟子房才对。
直到在床边发现了已经抱着那本旧书睡着的云泽。
许是读书太累,云泽早就已经靠着床榻睡了过去,怀里还抱着那本名叫《森罗道解》的旧书,歪着脑袋,越来越歪,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却仍是不曾察觉,鼾声细微,就连窗扇都忘了关上,任凭窗前的一片空地被吹入窗口的风雨打湿。
而在对面床铺上,却是空无一人。
顾绯衣眉头皱得更紧一些,正欲掀开被褥起身下床时才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那只小狐狸。也似是被打扰了休息让它有些不太高兴,那双幽幽双瞳,便在烛火昏暗的房间闪烁着莫名有些摄人的光芒,死死盯着顾绯衣。
“抱歉。”
顾绯衣张了张嘴,没由来地有些心虚,道了声歉,方才掀开被褥,转身坐在床铺边缘,盯着不远处桌上那盏在风中不断摇晃的烛火,渐渐出神。
十字重槊正被斜靠在床头边缘,暗红的锋刃倒映烛火光芒,幽冷森然。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席秋阳的声音还在她脑中不断回荡,犹如跗骨之蛆,更似梦魇,一次次敲打着她原本稳如磐石的心境。
求道在开阳圣地,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顾绯衣说不出答案。
她先天资质算得上十分出色,比起这一整个天下所有年轻一辈中的许多人都更加出色,方才会被开阳圣地选中,加入其中。
却又有谁还记得,曾经的她不过是生在一户寻常农家,父母只靠种地打猎为生,侥幸蒙受恩泽,方才能够居住在开阳山下,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只因天生神力,三岁举鼎,就被众多村民奉为仙人转世,捧得高高在上,送入开阳。
但这般天资,在开阳圣地那般妖孽辈出的门派中,就显得格外平庸,更因她出身贫贱,那一整个圣地门派之中,谁都看不起她。
“就这种脏丫头也能拜入开阳圣地?依着我看,大抵是被收来下地种菜的吧?”
“一个山下农户出身的泥腿子,也敢自称仙人转世?”
“泥腿子!”
“泥腿子!”
烂掉的山果,腐臭的泥巴,还有那一张张嘴脸
顾绯衣,全都记得。
尚且年幼懵懂,便就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被人从天上云间生生拽下,摔入泥土微尘。
而当她哭着回到山下时,那些曾经将她高捧在上指望着能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人,也都格外彻底地换了一副嘴脸。
为何要修行?
起初不懂,哪怕承担了无数辱骂与苛责也依然不懂。
可当她亲眼见到父母因承受不住众多村民的排斥与羞辱郁郁而终时,当那位生而具有天纵之资的上代麟子将她踩在脚下,极尽羞辱之能时,本该因年幼而懵懂无知的她,忽然就懂了。
言语间的锋芒,远比抵在心口处的利剑更能杀人。
一十八年岁月匆匆,便如今再回想起来,她脑海中依稀残留着的,也就只有年幼时从未有过他人陪伴,独自一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辛苦与孤独。一次次熬炼肉身,一次次打磨技艺,一次次忍辱负重,那些为了换取实力地位而遭受的蚀骨入心的痛苦,至今也仍旧难忘,似乎这就是她整个生命中的全部。
入道第一年,四岁,她打断了那个胆敢叫她泥腿子的人的双腿。
第二年,五岁,亲手斩下了那个敢拿腐烂山果丢她的人的手臂。
第五年,八岁,被选中成为麟子麟女备选人。
第八年,十一岁,第一次在开阳大比中伤到了上任麟子,却也使其恼羞成怒,将她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更踩着她的脑袋用一副无比丑陋的嘴脸说着,要让她做他的暖床禁脔。
直到五年前,十三岁,一杆十字重槊,以无敌之势势如破竹般凿穿了所有拦路之人,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于高台之上,让她成功夺得了开阳圣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麟女之位。自此,开阳麟女顾绯衣,盛名艳名传千里,凶名传万里。
从未敢称同辈无敌,却自有无敌之心。
但她曾经所付出的,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高高在上,无人可敌”
顾绯衣猛地将一口银牙咬紧。
也似是察觉到主人心意,被斜靠在床头的十字重槊忽然轻颤起来,刀刃撕裂空气,发出一阵也似夏蝉居于高枝之上的嘹亮长吟。
一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分毫懈怠,更从未有过分毫妄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挥风迎击千重浪,纵然已经遍体鳞伤,也未曾想过低下头颅,退后半分。便仅凭一身傲骨,一口胆气,独自一人,不必敬从天地君亲师,敢向高山大浪宣战,挥斩矛戈,锋芒毕露!
但这所有的一切,却都被席秋阳践踏得体无完肤。
“不敬师长,是错。藐视师长威严,是错。对师长心生杀意,更是大错。”
一挥袖,遭受重创,修为也被封禁。
一压手,杀招全破,被重伤到昏迷。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顾绯衣胸脯起伏,将双手十指捏得咔咔作响,眼眶通红。
“你哭了?”
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云泽忽然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房间里细微的啜泣声忽然消失不见,顾绯衣愕然回头盯住了云泽,而一旁原本还在细微颤鸣的十字重槊则是同样没了声音。
短暂寂静过后,顾绯衣猛地别过脸去,伸手擦净了眼角细微的泪痕,未曾答话,一脸的倔强模样,不肯承认自己真的哭过。
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的云泽没敢再继续追问,而是小心翼翼将那本旧书放在一旁,以免弄脏弄坏,又伸手扯开衣襟,从贴身的怀里掏出几个从饭堂打包带回来用油纸包好的包子,一层层撕开解开之后,递了过去。
“还不算太凉,吃点儿吧。”
“不吃。”
顾绯衣抽了下鼻子,看也不看,果断拒绝。
并不怎么令人意外的回答让早便已经有此准备的云泽悻悻一笑,只得收回,顺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大半。
“刑罚堂三层席长老那里没有窗户,我也不知道是在里面看了多久的书,只记得你来之后我走的时候,出门就已经瞧见天都黑了。”
一边开口,云泽又咬了一口包子。
“我在席长老那里看了一天的书,一口东西都没吃,也一口水都没喝,又饿又渴,原本没发现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回过神来就很难受。而你又被席长老封禁了修为罚去绕山两百次,稍微一想就知道,依着你的性子,就算席长老不在那里看着你,你也断然不会偷懒躲避,就肯定也是一口东西都没吃。也幸好,当时我还没走远,想着可能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下来,也能请你吃顿饭,也算是还了之前那几天你一直都在照顾我的人情。更何况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又出身俗世,还那么笨,修为境界也低,但以后咱们就是同班学员了,你知道的比我多,懂的也比我多,就免不了会有很多事情都要麻烦你。这次请你吃饭是第一次,我觉得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身上没多少钱,仅有的这些,还是跟大伯借来的,以后有钱了就都得还上,只能请你吃这个。”
说完,云泽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又拿一个之后,就把剩下的全都递到顾绯衣面前。
顾绯衣依然不理,他也一直举着。
两人都有着一股没由来的倔强,一个不肯接,一个不肯收,便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之后,顾绯衣肚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咕噜噜的响声,被云泽听到,转过头来对他咧嘴一笑。
那凶名传万里的开阳麟女顾老虎难得脸上一红,一咬牙,满脸愤恨地伸手将包子夺了过来,一口便吞下了一整个。
“慢点儿吃。”
云泽笑得相当开心。
“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麻烦了。”
顾绯衣咽下嘴里的包子,缓缓吐出一口闷气,方才变得稍微文雅一下,却也是一口就咬下大半个包子,但好歹不是一口吃下一整个。
确实是饿了。
修行可以辟谷,但却需要极高的修为境界,如顾绯衣这般十二桥境还尚且不能做到可以连续几天水米不进,加之早起清晨第一节课时被席秋阳一拂袖扫中,不仅封禁了修为,还受了重伤,之后更是提着那柄重槊绕山两百次不曾有过分毫懈怠,而回去之后,又因不服输、不认错,再被席秋阳一击击溃,重伤更甚,伤上加伤。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可能扛得住,更何况顾绯衣一介女儿身。
可云泽还是摇了摇头,起身去到桌前,将先前怀有俊颇为识趣地离开时烧开但现在却已经完全凉透了的茶水倒上满满一杯,回来放在床沿上,方便顾绯衣随时去拿。
而既然已经放下了面子问题,顾绯衣也就没有什么顾忌,拿起之后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你先前,为什么会回去。”
下一个包子递到嘴边的时候,顾绯衣忽然问了一句。
正要翻书再看的云泽愣了一下,随后才将那本《森罗道解》翻到自己先前看过但还没看完的那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