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乌云间滚过沉闷压抑的雷鸣,其中隐约现出了月的朦胧轮廓。
裹着寒凉的雨丝飘落瓦檐,降于夜幕。几束朱红穗丝坠在碧红的灯笼下,垂滴着有如丝线般的雨水。
……
灯烛飘摇在窗外飞掠的寒风中,似沉若浮地轻轻曳动着。
姜程的脚步放的很轻。
少年立在床榻前,藉起灯火微明的光亮,凝视着面前安静沉睡的男孩。
窗外的沧白电光适时掠过,短暂照亮了他萦剑的英挺眉目。
多年之后,他准会想起这个清寂的雨夜。
“程儿。”
听到这道熟悉的呼唤,少年顿时回身望去。
竹林环抱的楼阁外云气缭绕,烟雨凄迷,而屋内微明的灯火间,徐徐映出了一道临近的高大身影。
中年男子半身沐浴着明灭的雷电光影,眸光正带着些深邃地注视着少年。
“父亲。”姜程看着他,轻声开口道。
“回去吧。”中年男子声音简短低沉。
盯着父亲熟悉的刚冷面容,不容置疑的令音犹在耳畔回响着,姜程只得垂下头颅,略有失落的向着阁外走去。
他的步伐很沉很缓。
雨水淋湿了半身衣裳。
立在雷电的光影里,少年忽然猛地回身而望。
他终于鼓起勇气,对着父亲的背影颤声道:“父亲……小延他究竟……”
话语到了最后,已悄然化为了哽咽。
……
楼阁内万物皆籁,一片清寂。
男孩稚嫩的小脸上格外的苍白虚弱,似是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晕。
他浅短的呼吸声飘摇在此起彼伏的风息中,细微而不可闻。
立在纱幔掩映的帷帐前,两道目光默默注视着沉睡的男孩,皆是久久未语。
“他还是病着。”终于,姜程轻声开口道,他袖中的手掌在下意识间握紧了。
中年男子依旧始终没有说话,但他瞳中掠过的光影却仿佛更深邃了些。
“父亲……”姜程的声音中隐隐有着颤抖:“小延从小到大……一直病着,从未有过好转。”
“他究竟是怎么了?”
不着痕迹的的幽色与黯然晃过男子的眼目,于刹那间收入了少年的视线。
沉默持续了半晌,中年男子终于是缓缓开口,但口中的话语却有些奇怪:“程儿,你可知……神赋之说?
“神……赋?”
姜程磕磕巴巴地念着这两个生涩的词汇,目中出现了短暂的茫惑不解。
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继续徐徐讲述着:“在’世界’开辟之时,天化为九野,地分为九州,世间降生万象……”
“却唯有人族…受天之眷,独承神智。”
“故而,号之神赋。”
听着男子沉缓的、又似是不着边际的讲述,少年瞳中的色彩愈发混乱了。
他沉默片刻,迟疑道:“这……也许只是杜撰而出的传说吧。”
“非实若虚,亦真亦假。”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身后蓦地响起。
门栏之后的影壁间,雨丝隔着窗户的缝隙透下,而其中则是又现出了一道男子身影。
他披着一身电光,脚下踩着雨水汇作的溪流,正缓步走来。
“二师叔。”姜程对着他轻声叫道。
关韫轻轻合上了门窗,将那些泄下的雨丝再度挡回了屋外。
“小延的病,并非是寻常所致。”他的声音格外的沉重。
说话间,他缓缓的张开手掌,然后掀开面前雪白的纱幔。
五指探出,拨开男孩头额上略有湿润的乱发,随后触向了男孩的眉心所在。
一道浅浅印刻的莲花印记赫然显露。
轰!
窗外的电光再次掠过,盛放的耀目辉芒刹那间描摹出了它的轮廓,而后刻入姜程颤荡难平的眼瞳当中。
而随着那道印记的显露,这座小屋内本便是昏沉的光线,仿佛又敛下了几分亮度。
“这种气息……”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阴冷之气,姜程的瞳眸缓缓的扩大,声音亦是变得异常的低缓。
“这种悖于“天眷”的力量。”关韫面色渐暗发出了一声浅短的叹息,“古籍有载,名为‘天诛’。”
“天……诛?”姜程的瞳孔猛地收缩,音调再次低了几分。
“换言之……”关韫闭上了眼,字字凝重,“他并非是“神赋”!”
……
纤细的电弧映于瞳孔,孤曳的微弱白光缓缓跃动。
窗棂之上,淌下的雨水亦是随之染上了一抹皎白。
雨势似乎渐渐收拢了。
姜程孤坐在男孩身旁,仰望着窗外渐歇的小雨,纷乱的心绪随风隐隐抽动。
他的神色出现了刹那间的恍惚。
七年前,亦是自己九岁那年,尚在襁褓中的男孩被父亲还有师叔带到了剑宗中。
父亲为他取名风延。
他隐约的知道,小延……是他风四叔的孩子。
但每当问及他的生父生母,父亲和师叔却皆是不约而同地有意回避,始终保持着讳莫如深。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他也自觉不再问询。
再到后来……
一阵细软微弱的嘤咛声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占去他心魂中充盈的迷茫和空落。
面前熟睡的男孩呻吟了几声,本是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清澈的眉眼很是隽秀漂亮,只是……那萦陷其中的病容夺去了本属孩童的蓬勃朝气。
“醒了!”姜程声音惊喜,嘴角凝结的阴郁如春雪般缓缓融开,最后化为了一道温和的柔光。
他碰了碰男孩小小柔软脸颊,略有心疼地握起他的小手,笑眯眯道:“小延,是我啊!”
“程……哥哥。”男孩纯净的双眸缓缓睁大,口中发出着模糊不清的呼唤。
他眼中萦绕的迷离在和姜程目光相接后,逐渐的消散了。
姜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方才紧锁的眉宇早已是舒展开来,换作了柔和的笑容。
他们小声地说着话。
窗外刮起的风声渐渐小了,他们皆能听到雨丝变得宁静的清脆落音。
“程哥哥……”男孩委屈地抿起小嘴,“我好热……睡不着了。”
姜程想了想后道:“外面雨快停了,那哥哥便带你出去逛一逛天溟城,如何?”
“真的……吗?”男孩半睁的纯净眼眸似开若合,小嘴中的低语亦轻若窗外飘摇的烟雨。
他一直病着,已有许久未曾出门了。
……
风雨歇止,乌云拨去,星火绚美的澄澈夜空中升起了万千花灯,城镇笼罩在朦胧的夜雾中,更显唯美神秘。
姜程抱着男孩,缓缓穿行在稀疏的人流中。
深夜间的街市依旧是星光点缀,灯火如昼。
一列列灯笼罩着团团燎火的焰光,齐刷刷地整齐挂排在横柱交错的巷道间。有几分喜庆的气息。
“程哥哥……”怀中的男孩指着前方推着糖葫芦的车子,稚嫩的小脸上出现了转瞬即逝的淡红,“小延……小延想要吃。”
“买!”少年闻言,立马爽朗地拍板道。
晶莹似红玉串珠,甘冽如冰晶裹粉的葫芦粒很快便撑满了男孩细嫩的口齿。
安稳地偎在姜程的怀抱,男孩嚼着葫芦粒上附着的甜甜糖霜,睫羽微颤,唇齿间洋溢起纯真愉悦的笑颜。
连绵的青灰瓦檐上布满了细碎静谧的清涟,显得格外的透亮明净。
这座酒楼便这样赫然映入了姜程的视线。
“进去坐一坐吧。”他这样想着。
……
顶阁的雅间内,姜程静坐窗口,感受着寒凉微胧的雨丝又是再度落在了掌心中。
微笑地看着面前捧着糕点,极有吃兴的男孩,他神色却逐渐变得朦胧了。
小延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想不起来了……
“程哥哥,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