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被轻轻放下,大雅观牌坊下的四骏侯车上,魏庆延正襟端坐,自始至终,他都没走下马车半步。
家丁模样的侍从一步三回头,步伐轻盈地走了过来。“查清楚了?”魏庆延茶水入盏,淡淡开口。“花前居,月下篱。”侍从微微拜下。
听得茶水入喉,口中吐出些氤氲水气“走吧。”,侍从有些犹豫“不等公子?”
“公子叙茶,我等不便打扰。”马车上见方几案,茶水终究没能放稳。
四月天,枇杷青果正上枝头,老者坐在树下,不知何时起,他不再饮酒,有了煮茶养心的雅致,一壶清茶,便可饮一个下午。而在此时,他在等着什么,茶沸过筛,再入杯盏,最后几滴茶渍入盏,发出悦耳脆响,风也在此时吹动额前白柳。
这平静有些难以言喻让老者停顿了一下,老者轻笑,释然道“乾坤,去开门吧。”,乾坤有些不解,但等门开的那一瞬,透过门缝,他彻底明了。
一众人立刻摆开架势,门外,似显贵登门,侍从整齐划一,一字排开,为首中年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乾坤观察一下,侍从每个人的身上,气息都不弱于他们,逃的想法刚一冒出,便被自己否定。
正要冲上去,老者轻笑“来拿人,可别毁了我这满院花草。”,缓缓起身,他仿佛是变了个人一样“你们五人,各自寻个去处,莫再为我这老者,做出不明智之举”。
“师父……”众人皆是慌乱。
“可曾听得明白!”老者出奇地严肃。
步履在地上轻轻划个半弧,力道一重,借门楼脊角,似一只灰鹤一飞冲天。魏庆延气势一起“所有人,回驿站等候!”,莫敢不从,整齐地如同一条青蛇,直奔驿站而去。
脚下生风,魏庆延借门前石狮一点,紧随老者而去。院内,夙凤正要去追,被乾坤拦下“追上去是帮忙,还是添乱?”夙凤甩手,满是不甘“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你还不明白?”乾坤闭眼,长叹一声“盗门,没了。”,也或许这声叹息真的太过悠长,众人安静下来,待他睁眼,一少年提着软剑立在身前,看着石案上茶水热气正浓,握着软剑的手紧了几分,终究还是迟了。
少年一人一马出城,城中那四处而寻的外乡人怎能不引人注意,心中惶恐,但去意更盛,城外海阔天高,本该是已经属于他了,奈何心绪杂乱,勒马回城,却见得如此情景。
一句话没说,离坎转身。“这不是你我所能定的!”乾坤欲上前拦下,软剑游走,剑指乾坤面门。
愣了许久,最了解离坎的,还数乾坤师兄,正视着离坎,笑意如同苦酒回甘,故意上前一步“你能刺下,也好。”,一连后退三步,离坎表情决然,收剑出门,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干嘛。
有风过市,却不知风从何来,城中,两人如同飞鸟,没惊动任何人,屋上青瓦,两人喂招三十,大风柳林,两人拆式七十二,不分胜负。
这风皆因两人而起,入东舆湖,山色间虹光若隐若现,相互对招,脚尖轻点湖面,内力激荡,湖水跟着起伏,说不上来谁能更胜一筹,魏庆延大袖一挥,三丈水柱凝着水旋,直奔老者,老者伸手虚按,拍水成浪,浪潮反卷,卸去水旋之力,水柱无力则散,跌湖而消。
激起的水花刚想要盖住两人身形,两人掠水而过,双掌抵上双拳,惊涛骇浪再起,绕着两人炸开,一浪强过一浪。
浪潮正中心,两人丝毫未动,谁都不愿输这半式,同时发力,两道身影倒飞数十丈,湖水正中央,似有蛟龙出海,三千尺浪潮一飞冲天,骄阳透水成虹,迷了众人眼。
声势之大,惊了半城,水雾散去,两人对视“飞虹探云手果然名不虚传。”,“战场厮杀下来的凶戾,果然不是我这残烛老躯所能抗衡的。”老者负手而立。
此等高手,早已化繁就简,过十招可分强弱,三十招可定输赢,七十招可论生死,能过百招,可见两人不是奔着杀人来的。“北盗门,江停舟。”魏庆延眼神微眯。老者呵呵一笑“许久不用了,江崖子听着更为舒服。”
“当年铁蹄踏过盗门,有我一份。”魏庆延故意为之,想激起老者怒火。“盗门分裂,已成定局,你也不过是在悼亡之火中添了把柴而已。”老者可并未让他如愿。
“可知我来为何?”魏庆延也不啰嗦。“徒弟不懂事,将军海涵。”老者摸出九龙杯,打量几眼,隔着十丈,扔给魏庆延。
“夜盗皇宫,这么大的事,恐怕不够。”魏庆延把玩着九龙杯,有几分坐地起价的意思。“加上老头子我,可能凑数?”老者毫不在意地说道。
“当真?”魏庆延立刻停住手中杯盏,露出一抹笑意。都明白对方意思,“我求的,不过是个善终而已。”老者踏水转身,“你这一辈子,一个善终也不是为自己求的。”魏庆延掠水与他并肩。
三皇子斜靠在花梨长案上,侍女摇着蒲扇,正饮着茶,侍从快步来到他的耳边,低语几句。
对面老板娘轻轻放下茶盏“怎么,要走了?”,“琐事缠身,不得不走。”三皇子慵懒起身,侍女整理着衣袖。“唉,这大雅观的景,终究入不得公子之眼。”老板娘故作哀伤。
“那里那里,下次再来,依旧能与馆主共品卧龙。”三皇子深情拜别。
一行人怎样来的,便怎样归去,老板娘一直送到了牌坊之下,四骏侯车,三皇子刚掀开映帘,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馆主,这才下定决心钻了进去。
侯车渐行渐远,老板娘终于表露出异样,琐碎的心事怎么也拾不起来“吩咐下去,卧龙藤茶,自今日起,涨至百两。”
当年,盗门出了个不世出的天才,一心扑在大道理想上面,却不知道小师妹已经芳心暗许,仰慕已久。
盗门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在江湖上,劫富济贫,扶弱抑强,也颇有名望。很快,选举新任掌门的日子到来,也十分意外,掌门不是他。
江停鹤,他一辈子忘不了的名字,当上掌门没多久,新掌门向小师妹表露爱意,宗族压力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身上,那点可怜的地位,居然要靠牺牲一个女子换取。
她当然不愿,在那时,她自认为算得上敢爱敢恨。风雨交加的夜里,她向师兄表明了爱意,师兄抱她很紧,却不知,靠在自己肩头,那个爱慕的师兄脸色早已扭曲。
天才生在左旁,疯子在右边。发了疯的天才是多么可怕,他带着自己逃亡,却不忘暗中拉拢势力,孩子满月,他甚至不惜利用一起逃亡的妻子,以及江停鹤那点可怜的爱慕设下埋伏。
盗门分裂,官家铁骑趁机碾压,最后谁也没能如愿。
十几年过去,有人恨了十几年,有人忏悔十几年,一个罪孽深重,一个自作自受,只是还记得,他喝茶戒酒,说卧龙藤茶,是世间极品。
一路向北的将军,纨绔的三皇子,仙门弟子还有一个身戴镣铐的重犯,在一个马车里丝毫不显拥挤,还能多放下一个几案。
几案上,琥珀棕五爪龙纹杯被放在中央。杯体上九条黄龙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瞬,便要破杯而出。
“几日奔波,就为了这个?”秦柱子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