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来岁的时候,看过一本旅人宫如静编写的《永夜游记》,从此便再也忘不了“那幽深无限的黑暗世界,安静如死,入目只有很浅的光明存在,仅仅能够辨清事物的大概,城市与乡镇中的每个人都如幽灵般漫步着,因为“心语”的存在,这里几乎没有文字语言,即便是对话的时候,也大多只是一些很简短的词语就能表达太多……碧荒的语言,在永夜大量流逝,并且不断有新的代表各种驳杂意思的词语被创造出来……”
“他们在黑暗中前行,目不能视物,可是,他们的灵性智慧,不逊于任何其他人族。”
“永夜的人们见面打招呼,就像某种暗语,通常是一方说:不世剑生,另一方则会回应:天下永夜,仅此而已,并没有诸如作揖抱拳鞠躬之类的礼仪。”
“他们信奉一位伟大的魔神,魔神名曰剑不世,当外族人问他们为什么以魔为神为信仰的时候,他们常常反问:魔是什么?……对啊,魔是什么?这可真是值得一生去思考的问题。”
除了那些光怪陆离,我最忘不了的还是书中无处不透露出来的那种独行天下自由自在的潇洒快意之感。
后来,我决定放弃父亲为我规划铺就的虽然平凡但是平坦的道路,准备走上旅人一般漂泊四方的不归路,不仅如此,我还幻想着能够亲眼一睹旅人的风采。
沧桑,幽默,目光清澈又有阅尽世事的深沉……
我觉得旅人是完美的。
可我从来没想过旅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会死的。
那一日,有消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说是宫如静死在了不知道多少际之外的碧荒南方尽头的那个名为四月的国度的战乱中。
霎时间,我手中长剑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我发狂一般地奔跑。
不知疲倦。
等到累至极限的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艰难地吐出一口血沫,胸闷得仿佛整个身体都要在某种巨力之下拧缩成纸,并且平生从未那样强烈地想让空气大量的涌入身体。
我深刻地记得《永夜游记》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在永夜帝国行走是很费劲的——纵然已经能够适应那种黑暗无边什么也看不到的让人害怕的感觉,但是很多绝域险地依然会给我带来极大的麻烦,可是我非常想知道永夜帝国的西方是什么,传说是一道黑色的高不见顶的山脉,无论是不是真的——那里在等着我,等我去见证,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了见证什么而前仆后继,我只知道,信仰是不可破的,见证,就是我的信仰。
我不知道他到底到没到那里,如果到了又是否看到了黑色的山脉,我只知道——世界在等着我。
旅人的归宿,便是世间的旅途。
碧荒太大了,可是我知道,很多地方知道另一个遥远异域的事情,都是通过旅人宫如静而知道的。
旅人是碧荒的沟通者,论起年纪,他可能比我的太爷爷还大,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太爷爷——其实我除了父亲,没见过其他任何亲人。
我也想要做一个旅人,融入万千旅人之列,而“旅人”永远只有一个,他叫宫如静——这并不矛盾。
旅人有很多,但是“旅人”二字,是宫如静的专属称谓。
确实有点怪,但也确实无可厚非。
如今,他去了。
我想,我来了。
——
我的名字叫染剑华,这是我自己为自己取的,我那个泥腿子父亲是不可能想出这样漂亮的名字的。
当然,父亲是不会知道我私自搞出了这样一个名字的。
提到父亲,我便苦恼。
他很爱我,他整日奔波在风中,为了生计。
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妹,我担心我做了旅人之后万一很多年都不能回来,谁来照顾我的父亲?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谁没年轻过呢?”我的父亲知道我的旅人梦想之后这样对我说。
我很开心,但又有点生气,因为父亲说那话的时候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和不相信我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旅人的笑话神色。
我不跟他争执。
实际行动远比滔滔不绝来得实在而有说服力。
我已经可以想象等我扬名天下,回归故乡,笑着对父亲说一句“我还有个名字,叫做染剑华”的时候,父亲定然会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我坚信染剑华这个名字一定会染满碧荒的每一寸土地。
就像那开创旅人一脉的碧荒旅人宫如静一样。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面对着干巴巴的馒头,野菜,还有咸菜,感叹一句:“唉!等我成为旅人,也许有时候会落魄的连这些都吃不到!”
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没什么好唉声叹气的,这不是你一直向往的吗?旅人就是这样啊,有时候饿肚子吃不上也喝不上,有时候也没准可以又肉又酒,反正你能见识很多就是了,今天你既然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你也并不是一时的想法。”
多年之后老来困乏,坐在某一处的石凳上看那些十来岁的小孩打打闹闹不知所谓的天真模样,我才发现当年的自己真是成熟的快,可能是苦日子的磨砺吧。
那天父亲跟我说了好多,事后他常常念叨:那顿饭把我一个月的酒都喝完啦。
那之后又过了几日,父亲带我去看了离家最近的小城里的鉴灵师。
很幸运,那位老眼昏花鉴灵手段明显二把刀的老爷子说我“颇有灵潜”。
我成了全村的希望。
“狗子!咱们村就靠你了啊!”村长抓着我的手眼泪汪汪,仿佛看见了他早已死去的亲爹。
“嗯嗯!一定!”我也很是激动地大力握着他干巴巴的手。
父亲倒是很镇定,每天更加辛勤的劳作,我知道我离我的梦想更近了,于是劝父亲不要再吃苦,反正以后我就要去闯荡,就不用再供养我了,父亲说,那就更要努力干了。
后来父亲送我一把锋利的长剑。
这把剑也不过是他把省吃俭用下来给我娶媳妇的钱从小城里最好的的武器铺里买来的最好的的一把剑。
我至今记得店铺主人看我父亲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盗贼,他不相信一个满身脏污的人居然有财力买下了他店里最好的货色。
“没钱给你请师傅了,你就自己练吧,我年轻时候听人讲,剑法这东西,没有什么死招式,有灵性懂转折就入门了,你努力吧。”父亲靠坐在一棵老树下,神情悠然。
风过,是飞扬。
“谁跟你讲的?”我很好奇,但眼睛却好像陷在剑上。
我还从未见过村里谁拥有这样一把真正的剑!真是漂亮!
父亲想了想,摇摇头,道:“早忘了,反正那时候我连你妈都不认识呢!反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于是我便努力,我喜欢这把剑,更向往旅人的生活,我决定,此生便只爱剑与旅途了。
我为自己独创的剑术定名:灵予剑术。
我把我的全副身心整个灵魂都给了剑,希望这剑术可以像父亲说的那样有灵性。
我也坚信我一定会做到的,正如我记事以来到现在,从未让父亲失望。
但我也知道,即便我做不到,父亲也不会失望,因为他从未要求我什么。
后来的后来,我就是靠着这套我自己摸索出来的剑术在碧荒闯荡,不说纵横无敌,却也从未狼狈,直到二十年后,我遇到了柳狂,一个矮瘦的老人家,他把他对剑术的所思所想所悟通通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还有他的佩剑。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永远只是万千籍籍无名的旅人之一,无法脱颖而出。
而从遇到柳狂之后又过了二十年,我才终于有勇气打开那卷剑诀……
不论如何,我想称呼柳狂为师父,可他却不认同,他说:“师父这个词,太重了,我不过是与你有缘便多聊几句,你的师父,应该是旅人宫如静。”
我摇头,却并没有解释。
在我心里,宫如静已经神化,我觉得“师父”的称谓对宫如静而言,已经太过凡间,而柳狂,终究还是差着宫如静不知多远,纵然宫如静我从没见过。
大概是因为人生的启蒙者总比单纯某一方面的师父要重要吧,也大概是世人多知道宫如静,却鲜有人知柳狂吧。
当然,很久后,世人将我与宫如静并列碧荒旅人无疑是夸张而不切实际的。
我哪里比得上宫如静分毫?
没有宫如静,便没有我,便没有千千万万痴迷于游闯四方认知四方又传扬四方的旅人。
同时我更是意识到,一个人强大与否,并不是决定于认识他的人的多寡。
那个路过我生命中的名为柳狂的干瘪老头,随着时间推移,也渐渐朦胧,神化,就像宫如静一样……
要想成为一名旅人,必须要有点才能才行,无论吹拉弹唱还是武学高超,总之,才能越多越好。
才能,是决定一名旅人能前行多远的度量衡。
旅人是时刻都要准备应对各种突发险境与生活问题的,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也自信足够应付,就凭我手中长剑与坚不可摧的意志。
我已是灵师,单单灵师这个名号,就代表了强悍、长寿等卓越才能。
且不说那天下无双的碧荒旅人宫如静,历数那些声名鹊起的旅人,哪个不是灵师?
当然了,没人会嫌弃自己才能多。
可我除了练剑,对其他的最多抱有兴趣而完全不想多研。
——
村子里有个铁匠,是个酒鬼,十分豪爽有趣,我们都喜欢他。
我常常去他家看他打铁,我特别喜欢那一锤一锤有力的撞击声和四散飞溅的火花,还有淬火时候呲呲的声音和那一缕袅娜青烟,而且光着膀子的铁匠身上全是爆炸的肌肉,让我非常羡慕。
渐渐地,也跟这位酒鬼大哥混熟了,于是后来每次看过瘾,临走前,酒鬼铁匠总是对我说:“我打铁的时候没酒就使不上劲,你玩儿剑的时候也该整两口,来!”
而且每次我都是作出盛情难却之状,喝下那杯苦水,常常咳嗽得脸都通红,然后晕晕乎乎地离开,继续去练剑。
后来,居然渐渐贪恋那一口力道十足的辣味,虽然味道永远是那么差劲也带劲。
然而仿佛也就仅仅是想品尝那口难以下咽,竟然再也难以忘怀与舍去。
很快,我的酒量令我父亲都咋舌。
我的小小谋划也就此得逞了——村里只有酒鬼铁匠这里兼着酿酒也贩酒,而我家在经济上实在有点儿捉襟见肘,常常吃了这顿没下顿,完全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买酒喝,也只能常常去那里混关系,一步一步,终于被我熬到了混酒吃又不用给钱的地步。
当然,我也并非仅仅是白吃,多数时候,我还是会帮他一些忙的,久而久之,倒也学到了点儿铁匠技巧——不过我觉得作用不大就是了。
感谢我的酒鬼大叔,将来我做了旅人,一定要像宫如静那样著书记事,并且把包括他在内所有对我有恩的人都写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