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见岳川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师公和安将军,坐在一旁,闲来无事地打量着白日霜潭光景。想来分别已久的师父就在附近,清卿不由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开始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山坡下,众弟子的呼声渐渐热闹,只见众人拥簇着一佝偻着后背的壮士老汉,满面春风地便向潭心亭走去。老者一边和各门各派的弟子打着招呼,一边步履缓慢,等着三四个侍女左环右抱,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一把刻齐了缀花浮雕的金木椅子上。
见老人腰间挂着白篪,清卿心下想,这便是南碎琼林的南箫掌门了。
正奇怪着掌门夫人江素伊的去向,忽的又是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与南箫的热闹光景不同,温弦不过一箬冬随伴,长发松束,悠闲地漫步在潭边雪地上,活脱脱像个第一次见世面的年轻弟子。
见安瑜和陵枫都没注意到自己,清卿穿过人群,混在来来往往的弟子中,走到温弦身后:“立榕山令狐清卿,见过西湖温掌门。”说罢,一揖至地,深深行个礼。
本以为温弦回过身,象征性的笑笑,总还是免不了的。谁知这温掌门与箬先生对视一眼,像是被刚出锅的红薯烫到似的,吓得着实不轻。
“清卿?”见令狐少女默默凝望,温弦终于开口,“你师伯和师姑呢?”
一听此言,清卿心理“咯噔”跳了个猛,只怕知道自己猜中了十分有九,便下巴扬起:“掌门如何知道,师父不在弟子身边?”
箬冬的右手悄然按在阴阳剑剑柄上。温弦笑着叹口气:“我本该早些告诉你,八音会,现在还不能让姓令狐的弟子参加。”
“是么?”清卿终究是按捺不住冷笑,“掌门告知我师父在何处,弟子立刻离开。”
温弦眼见清卿纠缠不止,愠怒地瞪她一眼,拂袖便要离去。谁知清卿忽地窜出一步,一把揪住温掌门的袖子:“令狐掌门在哪儿?!”
清卿一时提高音量,加之山上习术,内力基本功打得十分扎实。这一喊,引得不少闲人纷纷驻足,都向着这边望了过来。跟在父亲身边的南嘉宁闻声赶来,见着清卿,不由睁大了眼睛:“是林姑娘?”
“她不姓林。”温弦冷冷道,“这是立榕山令狐氏后人。”
南嘉宁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左右为难。许是记着清卿相救温黎公子的事,嘉宁便低声在温弦耳边悄语了几句。温掌门像顶了一张假面面具,沉默听完,依旧转头向着清卿:“先离开这儿。你师父的事情,弦与南掌门……”
话音未落,忽然一柄熟悉的兽骨扇,搭在清卿肩头:“不必离开,就在这里。”
孔岳川“啪”的一声收拢折扇:“既然令狐掌门不在,便由末将来越俎代庖,推荐林儿参加便是了。”不待温弦摆出那条熟悉的无文规矩,岳川紧接着又道:“请教掌门,八音会中的‘四器八音’,是哪四器?”
即便是仍在襁褓中的婴儿,也知道“东琴、西筝、南箫、北笛”的名声如雷贯耳。
此刻再看向素来和善的温弦,心中怒气已然显跃脸上。
众弟子脸色皆骤然结固,都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心下默然盘算着,孔将军这天大的冒犯将要如何收场。不知怎的,杂乱人群中央,忽然自行让出一条道路来。道路起始,一白衣少年负手而立,精致的白篪背在身后,大踏步地带风走来,而路的尽头直对清卿。
凝视许久,这白衣少年的脸,与先前见过的南嘉宁十分相似,只是少了眉心一颗黑痣罢了。便是这一瞬间,蓝色烟花、纵马追逐、清灵落水……一幕幕画卷终于在记忆中铺展开来,摇动着清卿心中点点仇恨的火星。
少年也在用相似的眼神,沉默地大量着她。少顷,突然开口:“不必温掌门劝你走。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解。”
人群一下子像是烧开的温水——炸了锅:哑了十年多的南嘉攸,就这样说出自己埋藏心底的第一句话。
有几个与南林交好的门派弟子,更是惊得快要把眼珠子掉出来。
岳川搂着清卿肩头,忽然感到自己温凉的掌心下,炙热的身躯已然微微颤抖。生怕清卿再说出什么少年意气的话来,没了收场。于是翩然笑道:“那就场上见。”说罢,转身便将清卿拉远了人群。
“华初十一年,碎琼南林。八音古调,四器之初。八音会第一试,于此霜雪溶窟,选拔术法出众、可穿窟而过者十名。”
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清卿便已然陷入被一片漆黑包裹的重围。入窟时,清卿尽可能长地深吸一口气,随即便夹杂在百名弟子狂热的人流中,堕入溶窟内无尽的黑暗之下。此地名“霜雪溶窟”——这是朦胧记忆中,岳川告诉自己的话。
若说此地有一物要把清卿吞没干净,那便是——“水”。
极净极寒、极澈极冰的水。清卿自小长于高山深谷,再陡峭、再光滑的崖壁,也敌不住一派墨染般的“笔阵轻功”。可说来蹊跷,清卿已然十五有余十六不足的年纪,见识江湖百般音律术法,唯独没学过水性。
潭水刺凉入骨,清卿憋住一口气,尝试着睁开眼睛,向上看去。
暗黑的水下茫茫无际,只有顶头远远一丝微光穿冰而过,缕缕耀眼。不由分说,清卿攀援起潭边冰岸,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外侧的衣角被水草缠住,清卿丝毫不在意,想着一边上爬、一边撕扯开便是了。谁知这一上,竟然拽不动。重新奋力上跃,忽地是半边身子一下歪坠,冰岸尖角割破了手,霎时间重新向潭底坠了回去。
越往下,本已刺骨的水温更是凉得扎人。伸手奋力一扑,身边那股力量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看着一口气便要吐掉大半,清卿浑身颤抖起来,挣扎着,向岸边挪去。
挣扎良久,清卿却发现,自己已然漂浮在潭中,四处皆是霜雪沉水,连块坚冰也摸不到。
火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清卿一下子涌出哭腔来。然而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放眼皆是黑暗,连奔涌的热泪,也被潭水的寒温一滴一滴夺走。
清卿闭上眼睛,想把憋着的一口气就此吐出去。
“不行。”
温如清茗的声音悄悄在耳边想起。水下奔流嘤嘤作响,连靠近水面处的撕打声都听不清。只是这悄然而近的嗓音如此熟悉,清卿不由得把那口气又憋了回来。
“清卿,仔细听。”
循着声音的指引,清卿沉下心来,不顾窒息的痛感要迸裂胸膛,也全力凝神于耳,默默倾听起水下的旋律来——宫、徵、羽!
冰潭之曲悠悠涌上清卿心头。有如苍茫烈风在竹林中缠绕,立榕山上的晨光,重新占据了清卿的眼眸。便像是十年之间于山顶闭关苦练一般,环绕清卿的浪涌渐渐凝集成琴弦音阵,为冒失闯入的陌生人,唱起一首霜潭之歌。
宫、角!琴阵在清卿心中渐渐开始旋转……只见木箫竖起,清卿全力下压于水波,一式“万岁枯藤”,便将自己从潭底的污泥中拔了出来。
温热的水流重新裹满全身。与潭底相比,潭心处的冰泉已然像是一池热水澡。憋闷许久的清卿终于克制不住,一口气长舒,奋力向潭面冲去。
冻僵的双腿挣扎着蹬出时,千钧一刻,却又一股水流骤然袭来,一下子压沉了清卿全身。还不及回头一看,清卿只觉得自己细嫩的脖子猛然被水草之物缠绕,竟是被迫张大的嘴,一大口冰水瞬间涌进胃里。
此时的清卿已然顾不得招式有序,双手乱挥乱舞,身子却沉得向铅石,眼看着自己离潭面那道光越来越远。
那紧紧的扼力依然死命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鼻腔中涌呛的冷水硬生生倒灌进了身体。视野一片模糊,正待清卿就快要睁不开眼睛之时,自己侧腰却忽地被猛烈一击,逼得清卿捂起小腹,在水下像个圆球一般部分天地地翻滚起来。
一瞬间,两只手同时碰到了清卿腰间——那支白玉箫。
除了清卿冻到麻木的手指,另一股手掌中的力量仿佛比清卿足足强了几百几千倍,依旧坚硬的木箫挺立起身子,在这苍茫潭底摇摆不定。清卿铆足了全身力气,只觉得箫上音孔一节、一节地从手指尖滑落下去,空寂入水,热泪不由得再次涌上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