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初十一年七月十三,月色澄澈,令狐子画借着光,在绮琅身边,描起自己的脸来。
“师姑,明天就是决战了。”
子画点点头,不理会绮琅的话。
“师姑师姑。”绮琅忽然歪过脑袋来,“明天清卿能不能赢?”
子画一手将绮琅的脸扳转回去,一手继续勾勒着眼窝:“输赢无所谓,但愿别落得师姊那般赢法才好。”
眼见清卿要倒在潭边,子画一个箭步冲出,正逢长袖打来,轻轻巧巧一式“曹衣出水”,便将即墨掌门的胡旋水袖拨了回去。抱起清卿跑到半路,突然不知看见什么似的,将清卿往绮琅怀里一塞,转眼又消失到人海中去了。
于是,中了招的南家二公子正和受了伤的清卿并排躺在树下,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待得阴翳笼罩,令狐衡申水淋淋地走回树林。
子画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衡申摇摇头,道:“潭西侧尽是怪石丛生,毫无破绽,藏不住人。”不多一炷香,又一个拖满了水的身影向着火堆的方向行来。
令狐绮川的小腿撕破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腿骨。师徒几个刚刚迎上前去,绮川脸上的两行清泪登时汩汩而下。趔趄着摇摇头,却又立刻咬起嘴唇来,垂下了眼睛。
绮琅远远望着这一切,视线在师妹和南公子苍白的脸上游移一阵,渐渐转过身子,拨弄着火苗里的干木头。衡申扶着绮川走近:“师妹,今天的谱子……”
“都记下了。”
衡申无声地“嗯”了一下,二人便也在火堆旁坐下来。绮川一边自行包扎着腿,一边开口道:“那首曲子……咱们都没听过吧?”
子画点头道:“不仅咱们,掌门师兄肯定也没听过。”
又是一阵沉默,夜色寂静,只有火舌噼啪声能勉强听得见。
绮川忽然抬起头:“弟子答应过师父,等师父回来的时候,清卿一定会醒过来。”听得此言,小小子画不禁大大叹了口气,偏过头去。
定睛一看,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清卿和南家的孩子呢?”
绮琅一惊,立刻回过身。却见草丛空留两个人形,深沉夜幕中早已没了踪影。
清卿和嘉宁二人,蹑手蹑脚,直到心下觉得溜了足够远,这才放开脚步跑了起来。只是一个伤毒并发,一个穴道未解,跑起来那沉重的呼吸声连哧带喘,倒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跑得利索。
“我跑也就算了。”嘉宁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扶着膝盖喘着气,“你怎么也要从师兄师姊旁边跑出来?”
清卿也哈哧哈哧停下脚:“要是我大哥师公和弟弟发现我不在,非得把南林翻个底朝天!”
嘉攸以为,清卿口中的“大哥”便是她的衡申师兄,更是不解其意:“那你还不声不响跑了这么老远?”
清卿一听,正想解释,忽然听得有脚步声朝着这边来,连忙屏住一口气,拉着嘉宁躲进草丛中去。只是还没爬稳,那熟悉的金翠相击声便遥遥传来:“令狐嫂子,这么晚还要出来寻你夫君?”
无奈,清卿站起身:“举世无双的南公子还有命在?”
厉眼一沉,江沉璧从一头钗环中摘下一只,道:“嫂子还是自己去看看吧!”说罢,孔雀钗环闪着金光,飞起强风便向着清卿冲过来。
清卿反手抬袖,三四枚棋子顺着手腕的方向同时推了出去。只是体内方才受了重伤,出招自然是绵软无力。黑白棋子飞到半路,便接二连三地垂落下来。
金钗环破阵而出,直直向清卿眼前袭来。不及躲闪,忽地身旁风起无声,一根隐线将那钗环打偏了方向。金孔雀擦过清卿的脸,一头扎进树干,晃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嘉宁探出身子:“表妹,这般胡闹是要出人命的!”
“谁是你表妹!”沉璧忽然一跺脚,“你就是个深山林子里捡来的野杂种,也配叫我表妹?”话音刚落,沉璧红发披散,又是一只金凤步摇夹杂着疾风打来。
二人手脚虚弱,哪里是这满头珠翠的对手?还未等金步摇冲在半空,两个人争先恐后,转头就跑。那根簪子紧随其后,顷刻间便勾住清卿衣摆,一股猛劲扎在地上。
回过头,清卿登时就被绊倒在地。
一使力,扯破了衣摆想要站起,又是个叫不上名字的闪亮亮发饰刺来,非是要对准清卿心口嫩脖子不可。眼看着金尖打到眼前,身后的隐线猛然大力一拽,将清卿一气拖后了十几步远。
待清卿爬起,谁知有个扑闪扑闪的银针悄悄藏在金饰之后,依旧路线不改地打来。清卿听得破风响,虽是稀微,但也足够偏过头去。身后的南嘉宁一个反应不及,倏地吃痛,被那银针牢牢钻进胳膊骨中去了。
江沉璧得意一拍手:“这下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了吧!”
生怕她得手又来,清卿赶忙回头,拉起嘉宁便奔跑起来。身旁一阵“咝咝”的轻声传出,嘉宁喊道:“跳!”
清卿闻声跃起,几根隐线牢牢缠在树梢之上,荡着二人飞了起来。
回过头,沉璧的身影先是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又转眼就不见了。清卿抓住树梢尖刺,满手是血,将南嘉宁扶了上去。嘉宁立稳,一咬牙,将那根银针一下子拔了出来。
清卿也翻身立起,默默喘着气。稍许,忽地转头向嘉宁道:“南公子……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嘉宁转过头,不解其意。
“如果我答应了南掌门的婚约,或许便能知道师父的去处,也不必害得瑜弟和你都招人针对……”说罢,清卿抬起眼睛,满是歉疚。
“安将军的事我不知道。”嘉宁托着下巴,“不过表妹对我不满,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你别挂怀。至于父亲提出的婚约嘛……你知不知道碎琼林有个‘回春玄黄’李郎中?”
清卿想起那双胡子后面忽闪忽闪的小眼,点头道,“算是见过一面。”
“那他向你看的时候,你是不是毫无反应,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嗯嗯嗯。”八音会第一试之后,点点的回忆一下子涌现出来。清卿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只觉得嘉宁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
“这就对了。”
“对了什么?”清卿心急如焚,简直想要直接刨出南二公子的心思。
嘉宁却淡然一笑:“我那天听别人讲起的时候,还奇怪了好久。如今你要是这么说,倒也不很难理解,只要换个思路便是。李雾郎中的术法里,包含了催眠的不少本事。如今凭他的功力,世间只有两种人能保证不被他的眼神吸进去。”
清卿一下子惊奇不已:“是哪两种?”
“一种便是内力足够强大的人,恐怕只有练到父亲和其他三位掌门那般地步才行;还有一种,便是情之所至,心有所属的人。”
一句话,仿佛利箭射入了清卿的心脏,自己一下子呆在原地。
见清卿不说话,嘉宁便继续道:“世人所谓问寻情为何物,大多是心求所向而已;唯有用情至深,方能如比翼鸟连理枝一般,死生契阔,星月成结。或许正因如此,越是着情痴迷、陷情不拔之人,即便毫无术法根基,也能直视其双眼,而丝毫不为所动。”
“你明白了吧?”嘉宁借一轮圆月,向清卿的方向看来,“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中所属之人,拒绝我父亲的婚约,自然是情理之中啊。”
听了南家公子长长一段话,清卿的手指都要打成结:“公子,这当真不是哪种神鬼传说?”
“不是。”嘉宁肯定地点点头,“上一个成功的人是桑菊居士。状元公半点内力也无,岂能有假。”
清卿听罢,彻底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