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p>
空空。</p>
孟章上到地面上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残阳黏糊糊地打落在地平线上，聚集，收拢。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久没出病房，习惯了地下湿润黏腻的空气之后，人世间的清寒摩擦骨髓的感觉就格外难熬了。门外问诊的队伍还是拖得老长，她侧身穿行在妖怪和伤口的气味中间。铁的味道涌进鼻腔，她裹紧羽绒服，贴着鼻翼的人造毛边有一股烟火味。去年放鞭炮了，对，放了一次。她笑笑。上次还是上上次，烟花放得不是地方，炸了楼下的窗台。他妈的，孟章乐出了声，“操”，谁干这事。</p>
她推开生锈的铁门，迈出院子去。她看到手背上的针眼渗出的血已经结成了一块半月形的痂，底下还淤了一小片青色的池塘。她停下步子，抬手按了按，奶奶的，还有点疼。</p>
天低云厚，春季特有的阴冷携着雨丝降临在孟章周身。就我冷！她四下里望望，行人多穿着薄外套，就她还裹着羽绒服。羽绒服下摆还开了线，孟章吸吸鼻子，把线在手指上饶了几圈，猛地一扥，丢掉。</p>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p>
空空。</p>
那是竹笛一般的音色。空空地，带着沙哑的回响。</p>
“你小时候听过。你肯定听过。哈哈哈。”女娲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铮铮地响，震得她发晕。</p>
“你发癫！你发狂！”一个面目模糊者指着她大喊。</p>
许多怯怯的声音一齐响起来，她听到背景里的编钟声，鼓乐声，磨刀的声音。嘶喊和欢呼。卖菜的吆喝，还有滴滴答答。</p>
时针和分针交叠。打更声。</p>
“长亭外……”</p>
那鞭子指着她的鼻尖。</p>
孟章萎靡地睁开眼睛。</p>
黑透的苍穹中浮着清亮亮的星子。有些忽明忽暗地发光，另外那些就安静地生长。她眼睛有点酸，吸吸鼻子，两大滴眼泪就垂坠在灰里泛棕的眼袋上。</p>
她仿佛听见那男人的声音，但她已经忘了他的脸了。人的面相总是先声音一步匿去。她记得起他肩膀的弧度，后脖颈粒粒凸起的颈骨，还有他的血，那黏腻温和的触感。她记得他的血铺在她赤裸的大腿上，沿着腿侧的弧线滚落进土里。被血液润湿的土壤带着残余的暖意， 零零散散地渗进她的皮肤。她记得那野地里的月华灼灼如焰，却清静地降在了他的坟上。</p>
今天？没有月亮。可她还是记起了那个短命的男人。总是这样，他一闪而过。他寿比南山，残存的灵魂牢牢根植在她这里。她活一日，他就随着活一日。将就着。可那也是很舒服地将就着，在月华之中淋浴，占领她心中最暖和敞亮的角落，日复一日，年复年年。</p>
她倦了，可他还是不走。这个不识相的。</p>
孟章四下里望望，发现自己倚着路边的梧桐坐在土上，坐得双腿发麻。街灯已经亮了，光影随着车流涌动簌簌流去。她睡了一下午，回复暴力拔针头和怒吼表面性哲理所带来的体力亏空。她感觉夜风更凉了，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喷嚏；这一下唾沫喷得像烟花，而鼻涕像悠悠球，又好死不死地挂回嘴边来。她用手背把鼻涕抹掉，蹭在身旁的树干上。</p>
树干也冰凉，跟手背摩擦的时候感觉鼻涕的覆盖面以外的皮肤在和树一起掉皮，但似乎带着那么一点流动的温度。她费劲地扭过胳膊，把整个手掌贴了上去。树在呼吸。</p>
孟章侧过身来，脑门侧面隔着头发抵住树干，又他妈的睡着了。</p>
梦里她看到凤凰，她想逃开。凤凰散去了，她看到监兵，就驻足。监兵散去了，她看到执明，她伸出手。</p>
于是她溶了进去。树将她吞没。</p>
孟章肩膀一震，醒了过来。她一抬头，倒抽一口气，喊：“句…”然后嘴就被羽毛捂上了。</p>
人首鸟身的先生跟她说：“嘘，别吭气，外面可有人听。”</p>
羽毛撒开她。“嗳，好。”孟章努努嘴，“您找我来做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