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城门,陆贺成抓着缰绳滚下马来,拖着缰绳半跪在地下,一手松开缰绳抓着鞍子,却在鞍子上一滑,另一手也握不住,整个人跌在灰里。马转过半身来,叼着她红黑纹饰的后领子把她往起拎,连拽带拖;陆贺成好容易撑着地把自己竖了起来。拉上辔头,双脚分开同肩宽,她摊开空余的手臂,手心向天,扬脸朝着乌云和雨。</p>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p>
整个城的房子都在绵力中簌簌轻响。房檐的茅草掉了一根又一根,落在被雨淋湿的尘土上,横斜交错搭在一起。</p>
芦花从路边长出来了。树,桃树、杏树、梨树、松树、银杏,一棵一棵从尸首脚下拔节出来,肉眼可见地一束束抻出顷长的枝叶,它们绕着或穿过尸体,抱拥着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冲破房顶,指向天空。野草、蒲公英和藤蔓一束束从路边的死鼠身上漫出来了,绿色流过街道,房屋跟窜天的树木一比矮了下去,它们接着雨,抖落雨,哗啷哗啦地落在草叶上、房顶上,落在蘑菇和尘土上。</p>
陆贺成站在这一城绿意的尽头,张大双眼望着漆黑的雨云。大滴大滴雨水落在她脸上,顺着脸颊流进衣领里,沾湿了束胸和中衣,把蹀躞带都淋得透透。黑马打了个响鼻,甩甩头和尾,湿得油亮的身体火铳似的甩出一沓水珠。</p>
陆贺成转脸看看路旁的一大束蒲公英。她捏着辔头往那一指,黑马就低着头领她走了过去。她抓着辔头往下蹲,够不到花。撒开手,一下跪在地上,脑门正好触着蒲公英鲜黄的花瓣。冰凉柔软的花瓣。</p>
她爬起来,折下一朵蒲公英,扯着辔头再站起来,把蒲公英别在黑马脸侧的辔头里。马打个响鼻,陆贺成一笑,脸在马脸上贴一下,抓着鞍子往马背上爬。爬了几次不成,摔倒在泥水中。她又抓着辔头站起来,贴着马儿喘息几下,咳嗽几声,在泥水里拖开步子,向城门外走去。马的四蹄挪得十分缓慢,人和马的六只脚一步一踏水。那朵蒲公英折断的花茎里流出白色汁液,粘在马脸上,痒得黑马直打响鼻。</p>
陆贺成弓着身子走了。她是最后一个走进这座城市的人;她离开的时候,城中的所有人已下了葬,城市便做了一个巨大的墓园。</p>
灾难里死去的人们,有活着的墓碑。</p>
这是一篇陆贺成历史的闪回,向加缪的《鼠疫》致敬(我不配)。谨以此文献给这场瘟疫的逝者们,愿你们在那边一切都好。我能做的也只有这四千个口罩了,也仅仅在文中敬你们一个体面浪漫的葬礼,请安息吧。</p>
这篇也献给所有为武汉和抗疫付出努力的人。谢谢你们;对不起呀,我来晚了。</p>
祝我们经历这场灾难和灾难揭示的丑恶现实之后,能够清醒理智,积极反思,平平安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