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县,铁匠铺。
陆不言躬身施礼道:“晚辈陆不言拜见墨掌门!”
“恩。”
墨九公微微颔首,态度有些冷淡,不阴不阳的应了一声,再无更多的话语和表情,只是审慎地看了这少年一眼。
陆不言则很坦然,自己作为一个晚辈,这是应尽的礼数。
余良语重心长道:“老墨啊,墨门在你手里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时至今日,也没多大起色,反而是小二哥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我看迟早得散伙完蛋!”
墨九公没说什么,而那两位铁匠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余良又深叹口气,“哎……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让贤退位的事了,你也知道,我为墨门也是操碎了心,不过,你也不用那么激动,不要急着谢我,谁让咱俩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呢,你说,我不帮你谁帮你?”
“……”
墨九公虽说这么多年早已修炼的诟如不闻,但余良此番话关乎到墨门的声誉,闻听此言,如芒在背,忍不住想要和他掰扯一番。
少年知道,墨家的辩术那可是独步天下的。
墨家的创始人墨子在开门立派的时候,就是靠着和当时第一门派——儒家撕逼,硬生生把自己给炒成了和儒家比肩而立的大门派,以至于后世把儒家与墨门并称为两大“显学”。
儒家门生嘴上的功夫不行,但是,脸皮的功夫却修炼的炉火纯青。
后来,他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叫大辩若讷,说什么不争乃大争,其实,这不过是典型的阿q精神,自欺欺人罢了!
儒家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流毒可谓荼毒至深,以至于很多儒生读书食古不化,读着读着就读傻了,从上而下,由内及外都透着一股子酸腐气,令人臭不可闻,后世的儒生们把这一精神给完美传承下来,甚至发扬光大。
墨者则不然,论辩论,墨辩怼人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墨门中的墨辩与天下各家辩论从来也没怂过谁,他们的辩术可谓独步天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可当百万雄师,更是文武双打,甚至全面开花。
墨门的墨者们可谓是一专多修,全面发展。
墨者文有以辩术著称于世的墨辩,武有令各国君主闻风丧胆的墨侠,在其他各个领域更是各个行业的巅峰翘楚,皆是祖师爷级别的水平,其超前的水准更是甩那个时代好几条街。
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超前一步是领先,超前十步则只有死路一条,因而,在墨门开山鼻祖墨子死后,墨门后继乏人,再没出现如墨子那般的大神,墨门日渐式微,终于日薄西山。
没落了!
刚才余良的一番诛心之言,虽让墨九公的内心中万马奔腾,恨不得跳起脚来骂娘,但他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起身反驳,因为,余良刚才所说的皆是事实,墨门的人很接地气,输了就认错,他墨九公是个讲理之人!
石屋内寂寂无声,众人皆沉默不语。
沉吟良久,墨九公道:“你说我们墨门现在没落了,我承认,其实,墨门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比谁都痛心疾首,更想重现墨门昔日的辉煌,但是,墨门的先贤早已为我们制定出了金科玉律,我不过是遵门规行事,有错吗?”
这时,陆不言躬身施礼道:“墨掌门,晚辈不揣冒昧,有几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噫?”墨九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和颜悦色道:“小友有话直言无妨,咱们墨门之内的风气很开明,门内弟子历来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以自由辩论,常言道,灯不挑不亮,理不辩不明,墨门不像别的门派那样,不敢让别人说真话,对别人的批评之语更是塞耳不闻,反而让别人谨言慎行,那不过是他们自己心虚罢了,尤其当他们辩不过别人的时候,就说别人讲的道理都是歪理邪说,是蛊惑人心之说,其实,那是放他娘の的狗臭屁!”
陆不言一听此言,差点乐出声来,这墨九公一大把年纪了,竟仍是个性情中人,挺好!
“刚才墨掌门说到自己是遵门规行事,这话原也没错,但晚辈以为,先贤所说的话也并不见得全对,不是所有的话都要听,也不是所有的规矩都要遵守。”陆不言道。
陆不言人小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不啻惊雷,令人振聋发聩。
这孩子真是大胆,竟敢口出狂言,对千古年来圣人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竟敢质疑是错的,不但横加指摘,更让人不必遵守,简直是狂悖之极!
“怎么说?”墨九公惊问道。
“墨家自先贤墨子开山立派时,其时虽门派林立,百家争鸣,但大部分士人却非儒即墨,那时的墨门可谓是风光无两,但是,到了今天,您再看看,墨门却落得个籍籍无名,无人问津的下场,墨老前辈觉得此中是何缘故?”陆不言反问道。
……
墨九公沉吟良久,缓缓道:“老朽不才,对此也是夙夜难寐,百思不得其解,而后思来想去,无外乎就是这么几个原因:其一是同行,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而在这里边,儒家自是首当其冲,他们对我墨门百般诋毁,大肆污蔑,必欲除之而后快,曾有儒生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
屋内众人闻言,皆默然颔首。
“其二就是当权者,因为我们墨门兼爱、非攻等理念与他们的愚民思想冰碳不同炉,薰莸不同器,他们与儒家狼狈为奸,互相勾结,对我墨门更是极力进行打压,致使我墨门壮志世难酬,丹桂红蕖又晚秋……”
说到此时,墨九公唏嘘不已,众人亦皆动容。
稍稍平复心情后,九公又道:“其三便是百姓,我们墨门提倡天下人应该爱天下人,应该平等尚贤,应该身体力行、言行合一,应该兴万民之利……为了实现这些理念,我墨门中人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但是……”
墨九公越说神情越低落,直至后来,说不下去了。
陆不言在一旁听到这些话,不由想起一位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墨子及其门下的墨者,绝对算得上九鼎大陆的一根脊梁!
一根被世人遗忘的脊梁!
屋内众人听了墨九公刚才的一番话,皆深以为然,余良在一旁听了不知为何,竟颇有些动情,花白的胡须微微有些颤动。
……
过了一会儿,陆不言缓缓起身道:“墨掌门刚才说的这些话,晚辈很感动,也很认同,但是,晚辈以为,刚才前辈所说的那三点仅是墨门衰败的外因,而不是墨门衰落的根本原因,晚辈说一下我个人的一点愚见,我认为看问题要究其根源,然后才可对症下药,如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话,则不过是浮于表象罢了,不能对其根治。”
“唔?”墨九公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好奇,“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