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凡被她的话惊呆了，但问题还远远没有结束，即使她的先前叙说的事已解答了许多。于是他擦了擦顺着脸流下来的汗又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柯逸城，继续问道：“好吧，那……那这么说，这些桶里的就是……飞船的呃推进剂了吧，也就是燃料，对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满是泄漏燃料的地上，于是立刻抬脚挪到干燥的地方。
“只要没有火源，这些钯胶氢就是安全的。你们从我这接过收集它的任务，一路上也是各种折腾吧，它有燃起来过吗？”这回陈老金说话了，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居高临下招人嫌。
“那倒没有——”
“你们说得我头都大了！”杨光愠怒地低吼，然后举枪对准了其中一个燃料罐。“这些不是燃料吗，装进飞船里起飞啊？把大家……我们一起带走啊！还在这边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不可以！”柯逸城两步跳到杨光面前，堵住他指向燃料罐的枪眼。
“你走开！”
“你以为，光有燃料就够了吗？”文思月又道，眉头比先前皱得更紧了。“这艘飞船在坠落的时候损毁了右侧引擎，原本的液氢燃料也漏光了——液氢无论是制造、保存还是运输条件都无比苛刻，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为了让它再次工作，我们不得不将引擎重新设计让它能使用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燃料，也就是钯胶氢；就像老陈先前说的，没有活化装置这些钯胶氢无法发挥最大的功用，也就不可能顺利把我们送入太空。而现在拿到的这个只是整个装置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她的声音很大，可杨光的声音更大。“那另一部分在哪啊？！”
令杨士凡感到意外的是，文思月竟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看向了自己。……看我干什么啊？但他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眨巴着眼一脸茫然。
“当初为了不让他们拿到完整的设计，老陈把活化装置拆成两部分分别交由世纪城和双流来制造。与双流不同的是，世纪城所在位置的地层十分坚硬。‘他们’挖进不去。必须要由世纪城内部的人帮忙才行——”
……龙泉？……挖进去？
听到这里，杨士凡终于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你说的‘他们’到底是什么？是…那些长着人脸的老鼠吗！是那些老鼠吧？你跟它们是什么关系，好像很熟的样子嘛！”一想起那些动物狰狞可怖的面孔，杨士凡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文思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点点。“是吗，你已经见过他们了。我救过他们中一些人的命，他们也愿意给我们帮忙，仅此而已。”
“……你说他们中一些‘人’的命？不，他们不是——”
“是的。或者说曾经是。”
虽然杨士凡也早有这种感觉，但在听到她确实这么说了之后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他喃喃道，“我不信。”
“随便你。”
文思月放下手中最后一叠文件，来到杨士凡面前。“生命并不总要花上数万数十万年或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变化’。在极端的环境中这一过程可以非常快。他们……可以说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世界。你明白吗？如果不离开地球，无论是否自愿总有一天你或你的后代都会变成他们的同类；又或者，像其他没有变异的人一样痛苦地、受尽折磨地死去。”文医生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平和，却再听不出任何温柔。
“我…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文医生，带我走吧！”
脸色惨白的杨光说完这句话后，放开了陈老金。柯逸城见状立刻上前扶着陈老金到离杨光远一点的地方，找了个椅子让他坐着。
“这就要看阿凡愿不愿意帮我们了，最后一个部件：固定活化装置的两个衔接端在世纪城隔离区，只有他能拿到。”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杨士凡身上。他紧张极了，挨个把面前的人都看一遍——文医生……想回去月球也是合情合理；柯逸城，本身病重，如果能去到月球，有更好的医学帮助也许就能好起来；大熊，一般来说柯逸城去哪他就会去哪没跑了；杨光，就在刚才已经表明了立场。至于陈老金，他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想走，但如果他的女儿走了，他也应该也不会独自留下来吧。
这可真是……
“哈哈，都看着我干嘛？……我，就算我想帮你们，我也帮不了啊！”
“帮帮忙吧，阿凡！”这回是一直沉默的大熊说话了，他站在柯逸城身后，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你知道……小柯他一直身体都不太好，这回要是再不离开，可能很快就……就要死了。帮帮他，求你了！”他不愿意说出那个死字，在不得不说到它时原本粗犷声音变得非常微弱。
这种事杨士凡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回想着这么长时间以来柯逸城对自己的照顾，大伙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他的情况，确实不能再拖了。“我知道啊，我知道啊！但是我进不去世纪城隔离区了啊！我……我试过了。我的体内没有住民芯片了——”
“但是你愿意帮忙？”文思月问。
“我愿意啊！”
“你的芯片在我这里。”文思月又道，不急不慢。杨士凡顿时抬头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的惊讶与不解。“本来也是想的到‘需要的时候’我就还给你。既然你说愿意帮忙，那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虽然这么说，但文思月还是强迫杨士凡休息了一段时间，喝了水，吃了罐头才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好好地洗了洗脸和手臂，在大熊的帮助下用一把缺了一角的菜刀刮了刮胡子，又修整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都清爽多了。
三束或黄或白的光集中地照射在杨士凡的左手臂上，照得他皮肤炫白明亮。柯逸城、杨光和大熊各自握着一把手电筒，脑袋挨脑袋地挤在一起，聚精会神甚至比正在操刀动手术的文思月还要认真。旁边坐在病床上的李浩也好奇地伸着脑袋观望——逃离地球的计划，他在听到的瞬间就拍响床板，甚至没有问大家任何细节就同意了。
文思月将杨士凡左小臂内侧三分之二处喷上消毒液、用棉签擦拭后拿起了一把纤细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立刻留下了一条约一厘米长的血痕，而后文思月再用一把同样细小的弯嘴镊子夹起放在杨士凡腿上的盘子里那片消过毒的银白色的方形芯片，塞进创口。先前在陈老金那里，确实看到了不止一块芯片。为了找出我的，还差点挨个都用他的设备读取了一遍。杨士凡闭着眼，忍耐皮下植入异物的不适感；还好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伤口贴上棉胶布而消失了。
“那么，我该怎么做？”杨士凡问，伸了伸左手，还是有点痛。
“你以前是怎么进隔离区的就怎么做。老陈调整了你芯片里的数据，门卫扫描后立刻就会放你进去。等下给你资料。”文思月头也不抬地答，她在收拾刚刚的手术用具。
“在我之前，你还救过几个来自世纪城的人？”
文思月瞪大眼睛看他一眼，那短暂的停顿让杨士凡确信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三个。但是……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帮忙的。”
唯一……听了这话，杨士凡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自己都不明白的高兴劲，甚至盖过了不安。“那他们人呢？”
“走了。”
最初杨士凡看到新衣服时还以为是自己出事时穿的那一身，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崭新的，一点磨损都没有。他穿上一件洁白的长袖t恤、一尘不染的灰色长裤，蓝色的连帽外套，又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再穿上一双白袜子和黑白配色的帆布鞋……杨士凡在碎裂的镜子前摸着浑身的新衣服险些落下泪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陈老金递给杨士凡一张早已过时的世纪城隔离区旧地图，以及画着活化装置设计图的图纸。“记着，你要找的就是这——”他说着指向图纸一角画的两个圆环，“这两个环，以及二十四个这样的大螺丝，二十四个。”然后他的手指又移了一点，指向圆环边上的一圈一字螺丝。“这你拿着。红圈标记的是他们可能存放这两个环的地方，当然，现在的布局可能不同了。也有可能最后哪里都找不到——”
“——那可不行。”旁边的杨光厉声道，这时他戴上了卫衣的兜帽，终于看不见那秃得很难看的脑袋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必须成功……为此，我也会跟着去的。”
杨士凡略微有点畏缩地看了看他，不服气地回答：“……你去干什么，你又进不去。”
“哼，那我也可以在门口等你呀。你要是敢不出来，下次世纪城开门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杨光恶狠狠地对杨士凡说了这些之后却惹来了柯逸城的干涉——“哎，人家阿凡都说了会帮我们，你还这种态度，这怎么行？”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双眼瞪着杨光，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没事吧你？眼睛很红啊，还出了好多汗。”柯逸城说着，同时伸手摸杨光的脸想看清楚些。可杨光却像触电一样躲开了，非常反感的样子。文思月闻声前去，从另一边抓住杨光扒开他浮肿的眼皮仔细瞧了瞧。
他的瞳孔已经收缩到如针眼般的大小，眼白部分红通通一片，内眼角发黑，还有些微出血的迹象；体温很高，部分皮肤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有毛细血管凸起。而后他就挣脱了，跳出两步远看着文思月不说话。
“没事的，可能是进了点沙子。”
文思月笑着答道，语气轻松；那杨光听了也立即放下心来朝柯逸城背上拍了一掌，这个动作完成的同时从房顶上落下了不少灰。“听到没！我没事！”——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又一次地震来临了，众人立刻抱头躲藏。陈老金、文思月和杨光躲在同一张桌子下，杨士凡、柯逸城躲在李浩床下，大熊则俯身替李浩挡了两三个从四周杂物堆上落下来的东西。
“……你去吧，也不是不可以。早点下车不要干扰到门口的电子眼，要是阿凡因为你被拦住不让进，我们就功亏一篑了！”死抓身旁桌子腿的陈老金一开始很严肃地对杨光说了这些，之后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杨光本来也不太满意陈老金对他的说教，但在听到耳语之后，表情又变得没那么难看了。
五分钟之后。
外界依然很冷，杨士凡和杨光在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臃肿破旧的防水衣。极黑的浓云低垂，雷声回响，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欠下的所有雨水一次还清。他们先前开回来的卡车还停在山脚，这回要借助它重新回到世纪城去；文思月、陈老金、柯逸城和大熊目送他们离开，其中文思月的表情，隐隐含有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