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四年三月中,在蒙蒙细雨中,我回到的武陵。转眼数月,除了笼罩着的阴沉天空,武陵城依旧完好地矗立在这片原野。
二皇子刘天佑对我的归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过分的热情,看得出他现在充满了被烦心事困扰的疲惫。
秦铠还没有回来,杨蓟在静养,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曲折的回廊里无处可去。廊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已经半个月了吧,从我回来就没有停过,到处都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连我自己也是。
刘天佑的府里没有多少仆役,个个都每天忙得要命,也没有什么像我一样闲散的人,准确来说,这府中除了仆役,就只有我和刘天佑了。这完全不像一个二皇子该有的府邸啊!
我走到另一边的侧院,想看看刘天佑在不在,好找个人解闷。结果刚一踏进院子,就听见一声幽长的叹息。
“殿下近来颇为烦心?”我步入房间,衣角扫下来了几滴雨水。
刘天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走了进来,听到声音才猛然抬头,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不欢迎我?”我站在门内,并不上前,反而准备离开。
“不,你坐吧。”刘天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到另一边可以对坐的席位,然后他也坐了过来。
我掂了掂茶壶,里面有水,壶身还微微发烫,便倒了两盏茶。不管他喝不喝,我是要喝一些暖暖身子的。
“唉……”刘天佑又叹了一口气。
“殿下何不说出来?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总归会轻松些,一直这么唉声叹气的可要伤身的。”
“唉……”他又叹了口气……“刘铭,你陪我下盘棋吧。”
我朝旁边看了看,只有围棋,可我的围棋水平简直……烂到令人发指。但我是不好拒绝的,只好硬着头皮摆上棋盘。
我每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落上一子,刘天佑都能紧跟着落下一子,就好像不用思考,我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这种感觉很让人讨厌啊。
“殿下,我认输,这已经没办法再下下去了,您这已经是在纯粹玩我、看我徒劳挣扎了。”我弃子道。
“那如果我不允许你认输,必须继续和我下下去呢?”刘天佑看着棋盘若有所思道。
我脑筋一转,笑道:“那就请殿下恕我冒犯之罪了……”说完,我就一把掀了棋盘,“噼里啪啦”地棋子散落一地,棋盘倒扣在地上。
“你!”刘天佑惊讶地说不出话,他完全没想到我会突然来这么一下。
“现在棋子已经散了,除非您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把棋局还原,否则就只能作罢了。”我从容道,不经意间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刘天佑看着面前禁不住洋洋得意的我,扶了扶额,道:“你的本事我领教了……”
看不见的雨不停地打在地面,溅起无数的水花,昏黄的灯火在渗入肌肤的寒意中忽明忽暗,夜浓如漆,什么也看不见。我站在武陵太守府的门檐下,等候着里面的消息。
“先生,殿下他下午已经出发去洞庭军营了,您请回吧。”仆役跑回来道。
“那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郡丞吧。”我递上一封信给仆役。仆役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接下便又跑进去了。
这场雨就这么一直下了两个月,武陵城中渐渐流传起了谣言,说今夏要有大洪水,闹得人心惶惶。一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以为是谣言,时间一长自然就会消灭,但最近却越发厉害起来,且传得有模有样,不少人都要信以为真了。我和刘天佑有些担心,希望太守府有所行动,但却迟迟不见动静。
前日我和刘天佑路过太守府,刘天佑已经下车走进了府中,可最后他却只站在前院,听着里面传出的幽幽琴声,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和大皇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好像我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有见过他们俩共处一室过,即使是公务,也都是在各自府中办妥,交给仆役往来。然而在我来之前,我听到的传言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奉命在武陵训练水军,两人配合得很好,不日水军就能大成。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如传言那样。
我离开了太守府,不曾停歇的阴雨让人沉闷,尤其又是在这样漆黑寂静的街道,“滴答滴答”的雨声被无限放大,更加瘆人。
“殿下,这人还真是爱管闲事。”大皇子身边,一个浑身透着傲慢的中年人看过大皇子甩给他的书信说。
“杨卓,你看该怎么办。”大皇子的语气平淡,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出榜安民这样的事不是不可,但谣言这种事,本就是无中生有,越是关注,反而会让人生疑。若真要发安民榜,得好好作文章才行。”杨卓收敛住傲慢的气息,认真回道。
“我不是说这信,这都是你的事,我是问你这个人。”大皇子有些不耐烦。
“本以为他能看清局势,机灵点,躲得远远的,没想到却这么不识好歹,得找个机会让他明白这里是容不得他的才行。”杨卓将手中的帛书揉成一团随意扔了出去。
“那就交给你了。”
等啊等,终于在七日后等到了太守府的一道榜文,然而我看了之后几乎七窍生烟,这竟是一道征民夫的榜文。主要内容是由于连日阴雨,河水泛涨,为了防范洪水,要征集民夫加固河堤。
我在刘天佑的府中跺了三天的脚,一点都不愿意出门,不想听到街市里怨声载道。三天后,太守府总算又出了一道安民榜,我这才安下了心。可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情,我总觉得不妥,但却又的确解决了我一直忧心的流民问题,让我不好非议。
没过几日潇湘公主送信过来,说大皇子将她收聚流民的事情上奏了朝廷,告了她一状,陛下大怒,发诏斥责了她一番,如今又要向她讨要流民加固河堤,让她很是为难。
我没想到大皇子竟直接告上了朝廷,还要讨要流民,关键还是以加固河堤这种看似合理的借口。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大皇子要这么做,这么做到底对他、对武陵、对朝廷和淮南的关系有何益处?
我回信给潇湘公主,先是致歉,是我百密一疏让大皇子率先发难,然后请她逐步归还流民,并协同做好安置。我其实并不清楚这其中的过程该如何,所以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看着自己写完的信,不免自嘲了一番。
我回来一个月后的一天,刘天佑的府上突然喧嚣了起来。我还在后苑就已经听到秦铠火急火燎的喊叫声。
秦铠终于回来了。我心想。
然而秦铠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除了小飞,还有一个人,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人——令狐楚天,身受重伤的令狐楚天。要知道令狐楚天可是腾龙台十大高手之一,普天之下能重伤他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秦铠跟我说,他是在洞庭湖边发现的令狐楚天,当时他伏在一块木板上,身上都是伤,已经不省人事了。秦铠为他做了简单包扎后,见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便赶忙快马加鞭把他带来了武陵。
我越过医工看了看他身上的伤,都很浅,并不是主要的伤势。医工号了号他的脉,脸色便凝固住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他医术不济,回天无力。原来令狐楚天重伤在内,五脏六腑里全是瘀血。
“武陵附近可有神医?”我问。
医工摇了摇头,说:“小臣见识寡薄,未曾听闻武陵附近有神医。”他顿了顿,想了想又说,“或许楚云公有办法。”
武陵南山,楚云公正和武陵道人下棋,武陵道人笑着提起数子,楚云公摇了摇头,道:“有客来了。”
急匆匆脚步声停在门前,一个恭恭敬敬的清秀声音问道:“敢问楚云公在吗?”
楚云公抚须笑着走了出来,武陵道人也跟着出来。清秀的年轻人看到这两个白须白眉的老人,愣了一瞬,拜道:“令狐楚天少侠身受重伤,敢请楚云公念在曾有一面之缘的份上出手相救。”
我压着步子,带着两个老人走进令狐楚天的客房时,令狐楚天已经只剩一丝呼吸了。
武陵道人先为他输了几分保命的真气,楚云公才坐下来仔细察看他的伤势。
“年轻人呐,下手没轻没重的。”楚云公感叹道,“去准备一桶热水,架在火上,先给他发一发汗。”
一连三日,我这样的无关人员根本无法靠近令狐楚天的房间,因为进进出出的仆役几乎没有留出任何空隙给外人。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忙碌。
第三天的傍晚,武陵道人和楚云公终于走了出来,对守在门外的我和秦铠点了点头,便飘然离开了。
我和秦铠在他们身后拜谢,武陵道人突然扭过头来,目带疑惑地看了半晌,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刘铭,你随我来。”
后苑湖亭中,武陵道人说出了一个秘密,有关秦铠的秘密。他在第一次看到秦铠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但又不确定,后来得知他在每年正月十五会“犯病”,才确定秦铠就是他当年在武陵南山捡到的那个孩子。武陵道人告诉我,秦铠身受诅咒,命克身边人,怕也是因此才遭遗弃。武陵道人虽好心救起,但他还要云游四方,不便带着他,况且那时秦铠还未断乳,于是就将他托付给周边的一户村民,并告诉了他们防范之法——养一条灵性极佳的狗,让这条狗从小就陪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好的玩伴,一旦有一天这条狗死了,就一定要和秦铠分开,再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如今我和秦铠已经一起生活了半年有余,多少已经受到一些影响,如果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武陵道人没有绕弯子,他希望我立即做出选择,让秦铠离开自己,或者找人代替自己受难。无论哪种选择,我当然都不能接受,如果真的克我,那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