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敬是相对的,而不是单方面的。”陈烨微笑说道。
张居正眼神一闪,慢慢抬起头看着陈烨,一字一句道:“若王爷所为,俯仰无愧天地,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居正绝不干涉王爷所为,甚至大义所至会和王爷共进退。”
陈烨的眼神亮了,深深的瞧着张居正,突然绽颜一笑:“说心里话,本王刚才真是捏了一把汗,以为张大人会拂袖而去。不过转念一想,张大人是奉圣命,为本王传道授业解惑的,张大人若当真这么走了,那刚才所言忠君之心可昭日月,岂不成了笑谈?嘿嘿嘿。”
张居正身子轻颤了一下,差点没气吐了血,使劲咬了咬牙,拂袖坐下了,心里怒吼道,简直就是奸狡之徒
陈烨笑道:“本王用意之一,张大人已没什么异议,甚至还很赞许本王所言。”张居正猛地闭上双目,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
“这用意之二嘛,”陈烨玩味的一笑:“张大人,本王请问你所带蓝布包裹内可是四书五经一类书籍?”
张居正睁开眼,但并没瞧向陈烨,沉声道:“王爷说的不错,臣带的有朱熹……”
“张大人”陈烨打断张居正的话,悠然笑道:“你真的认为本王应该学这些无用的东西?”
张居正勃然色变,又要拂袖站起,陈烨抬手虚压,微笑道:“张大人请坐着讲吧。”
张居正悻然的瞧了一眼陈烨,躬身道:“谢王爷”紧接着大声说道:“臣今日所带书籍,皆是煌煌圣人之言,圣人所言之一字一句无不是我等立身处世的根本所在,王爷怎能说这皆是无用之物。王爷所言悖理,臣请王爷慎言。”
陈烨微笑点头:“对张大人、袁阁老来说,本王刚才是有些失言了。四书五经是我太祖皇帝钦定科考取士,做八股文章的必修而且是唯一的书籍,可说是要想做官,就要会做而且要做好做精八股文章那一套所谓起、承、破之类的规矩题目。而要做好做精八股文章就必须熟读倒背如流四书五经。正所谓十年寒窗苦,张大人和袁阁老在这几本书上用的功,恐怕至今想来,都会有些不寒而栗,苦多乐少吧?”
张居正和袁炜都默然,互相瞧了一眼,眼中都闪过复杂之色。
陈烨轻拍了下脑门,笑道:“我险些忘了,你张大人可是神童,奇才,八股文章对你来说信手拈来,应该没有其他读书人那样痛苦的经历。当年张大人年仅十五就高中童生第一,湖广巡抚顾璘瞧到你的考卷,曾赞叹曰,国器也。未幾,张大人参加乡试,顾璘曾解下腰间犀带相赠,并且对张大人说,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张大人,本王没说错吧?”
张居正脸色微变,吃惊的看着陈烨,虽然张居正少年这段得意的传奇经历在士林间广为传颂,但从陈烨嘴里说出,张居正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躬身道:“这都是顾大人的谬赞,当年居正年轻骄狂,今日想来,汗颜的紧。”
陈烨心里不屑的一笑,汗颜?你这话说的太虚假了吧?你心中深藏的那份意图指点江山的雄心也罢野心也罢,瞒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陈烨微笑道:“本王想请问张大人一句心里话,张大人能否赤诚相告?”
张居正躬身道:“王爷请问,居正知无不言。”
“张大人为官这么多年来,你对本王说句心里话,你那手妙笔生花的八股文章有多少学以致用,又有多少能真正用在治世安民上?”
张居正愣住了,抬头目露复杂之色瞧着陈烨,张了张嘴,又闭上,沉默无言。
陈烨端起茶盏,揭开盖碗,轻呷了一口,吧嗒了一下嘴,说道:“这话呢兜了个圈子,又兜回来了。张大人,本王没有科举出人头地之忧,这些东西对本王无用,你要找不到别的替代这些无用之物,你这个侍讲师傅今后可是要难做了,你也很难在本王嘴里听到师傅二字。”
张居正身子微颤了一下,双眸深处闪过一丝异样之色,深深地瞧了陈烨一眼,四目相碰,张居正双眼微眯,又低下头,沉思起来。
袁炜躬身道:“殿下,这绝不是无用之物。我太祖皇帝之所以将四书五经定为科举取士无可替代的唯一典籍。就是因为圣人之言能固本清源,涤清污秽,正人心……”
陈烨冷笑一声,打断了袁炜的话:“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除去暴元百年,历朝历代无不以儒道治国。北宋赵普更言道,臣以半部论语安天下。可哪一朝哪一代用所谓煌煌圣人之道,正过人心?至于说涤清污秽、固本清源,更是笑谈。袁阁老一代大儒,当年寒窗苦读,悬梁刺股,科举取士,才有今日位居庙堂,入阁拜相。本王也请问你,你能有今日之成就,当真是那九本摘抄记录圣人之言以及圣人编纂的书籍中学来的吗?”
袁炜被陈烨问的哑然,但不过片刻,灰白的脸色慢慢涨红起来,眼中闪烁出惊恐担忧之色,躬身道:“殿下所言初听似乎有些道理,但细一探究,大谬也当年正因为大汉孝武皇帝看到人心不古,社稷纲常有崩摧之危,才毅然决然下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正因为孝武皇帝尊儒,才使汉朝免受匈奴欺凌,不仅挽救国家于累卵,更因此开疆扩土,成一代雄主之霸业。朝廷尊儒,使圣人之道得以普及天下,惠及小民百姓,汉朝天下遂大治大安,刘姓一族而有天下四百余年。殿下,试想,若孝武皇帝不尊儒,能有这样的局面吗?接下来的历朝历代,凡尊儒,以儒术治国,则天下大治,国祚绵长,反之,则,”
“袁阁老,你误解殿下了,殿下刚才所言并非离经叛道,蔑视儒学。”张居正突然出言打断袁炜面红耳赤激烈的话语。
袁炜一愣,惊怒不解的望向张居正。
陈烨嘴角绽起了淡淡的笑意,张居正果然名不虚传闻弦歌知雅意,我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听懂了。
“张大人,你这话何意?殿下刚才明明,”
张居正躬身施礼道:“袁阁老,殿下刚才话里的意思你当真没听出来吗?”袁炜又是一愣,眼中的惊怒渐渐被茫然沉思之色取代了。
张居正望向陈烨,目光隐隐闪动赞赏激动以及一抹复杂犹豫之色,陈烨笑了:“张大人,本王有预感,本王会很快尊称一声师傅的。”张居正脸色微变,微微垂首,深邃的目光越发显得幽深不可测了。
“咳咳咳,”袁炜掏出袖内的丝巾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灰青的望向张居正,露出苦笑:“张太岳果然是一代俊彦,老夫苦思半天,才算明白殿下话里的意思,惭愧,惭愧。”
陈烨站起身,施礼笑道:“也是本王刚才言辞有些过于激烈,才让袁阁老误会本王离经叛道,有污蔑儒学的意图。袁阁老这是对本王爱之深,责之切,因此才有些当局者迷。让袁阁老对小王如此忧急,小王向阁老赔罪了。”
袁炜忙翻身跪倒,轻咳了几声,苦笑道:“是臣愚钝糊涂,圣人之道,是用来教化百姓的,对殿下来说,张太岳拿来的那些科举敲门砖对殿下而言确实是无用之物。殿下您要的是真正能指点江山的大学问。”
“袁阁老,快快请起。”陈烨迈步过去,搀扶起袁炜,微笑道:“还有一点,本王应该让阁老知道,今儿本王之所以当着阁老的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将阁老当外人。”
袁炜身子一震,激动不已的看着陈烨:“殿下,臣、臣,”
陈烨笑着摆了下手:“本王的心思没瞒过阁老,可阁老似乎与本王隔着一层,阁老的心里,还是信不过本王啊。”
“臣绝无此心”袁炜惊得又要跪倒,陈烨急忙一把拦住:“袁阁老您这是做什么。”
“臣、臣今日其实,”袁炜有些尴尬疑虑的瞧了一眼张居正,突然垂腰剧烈的咳嗽起来,陈烨忙用手轻抚着袁炜的后背,眼神淡淡的瞧了一眼神情同样有些尴尬的张居正。
好半天,袁炜才止住咳嗽,用丝巾擦了擦嘴,低沉无力的说道:“谢王爷,臣、臣无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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