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观音宗一干过江龙对于徐龙象还能不当回事,但徐凤年亲临此地后,氛围就明显呈现出一边倒向地头蛇的迹象,好在徐凤年倒也没有仗势凌人,反而主动走向那名在幽燕山庄外有一面之缘的年迈老妪,和和气气问了声好,甚至还对当时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调侃笑道:“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剑术让本王受益匪浅,之后跟人几场打架都偷师派上大用场,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负那个男子气概十足的名字,面对这位搅动朝廷江湖的权势藩王,毫不怯场,不过滑如凝脂的两颊仍是有些增添美妇韵味的红润,嗓音娇柔却不媚人,打趣说道:“雕虫小技能入王爷的法眼,是梅英毅的荣幸,不过在下斗胆有个请求,就是王爷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人大战,用上指剑术时可要先说一句,这是南海观音宗梅英毅的独门绝学,那以后我可就要名动天下了。”
徐凤年忍俊不禁笑道:“这个可以的,实不相瞒,本王以前有半个师父,剑九黄,你们应该听说过,当时本王还未习武练刀,就想着哪天他行走江湖与人比剑时,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本王的名字露个面,那以后本王岂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侠吹嘘拍马了,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们算不算英雄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没有再热络附和什么,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拿捏方寸,不敢再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真当这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萨的话,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她一个小人物,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人家还嫌吃不饱。不过能让堂堂北凉王称呼一声仙子姐姐,梅英毅还是心中无限欢喜,她也没有故意掩饰脸上的喜庆神色。
徐凤年转头对某个鬼鬼祟祟躲到同门师兄身后的年轻练气士,笑道:“怎么,认不出头发换了个颜色的本王了,那会儿你可是牛气得很,一见着本王后就来个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个年轻男子涨红了脸,走出同门身后,苦兮兮道:“能跟王爷交过手,此生无憾了。就算王爷今天要打要杀,在下徐青刑也没半句怨言,也不敢还手。”
徐凤年微笑道:“呦,还是本家,那可就真没有理由跟你打一架了,到了流州境内,也别把自己当外人,若有你们需要而我们北凉又有的天材地宝,尽管开口,看在本家的份上,本王也没那个脸皮藏藏掖掖。”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见外了啊,到时候若是王爷小气,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门外撒泼打滚。”
徐凤年点点头,一笑置之。
卖炭妞狠狠撇过头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口蜜腹剑的阴险家伙越发不待见。
之后徐凤年跟龙象骑军要了一匹战马,象征姓送了这拨南海练气士一段路程,与那澹台平静并驾齐驱,早已彻底恢复古井不波心境的观音宗宗主淡然问道:“北莽大军何时南下?”
徐凤年也没有把这种事情当成不可告人的军机密事,坦然说道:“一些小规模战事会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万龙象铁骑给打懵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应该都咽不下这口恶气,就算他们能忍,为了安抚军心,就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来做开门红,讨个好兆头,但具体会拣选凉幽流三州哪一处的边境,北凉这边也吃不准,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澹台宗主你要拿这个积攒功德,本王也要靠你们给阵亡将士一份阴福,希望咱们双方能够……”
澹台平静笑着接过话题说道:“买卖愉快?”
徐凤年愣了一下,“这可不像是宗主这种世外高人说出口的话。”
接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长久沉默,两人的身份和年纪都是天壤之别,实在很难找到话题去客套寒暄。
临别前,澹台平静终于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言语,“先师曾经两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龙虎山斩魔台与齐真人论道,第二次是找寻一条白蛟去向,先师曾留下遗言,那条白蛟与寻常过江蟒蛇不同,并未循江入海,而是溯游而上,先师也只推算到白蛟游至鬼门关一带,之后便不知去向。”
徐凤年高坐马背不牵缰绳,双手拢袖,微笑道:“澹台宗主是猜测那条白蛟一路潜游,到了北凉?本王随口问一句,世人对蛟龙敬若神明,可你们练气士,尤其是宗主这样的得道宗师,都能捕杀蛟龙,为何要关心一条尚未点睛化龙的江蛟去向?难不成这里头还有渊源?如果不涉及观音宗阴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台平静摇头语气生硬道:“此事无关北凉局势,无可奉告。”
徐凤年也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只是一笑而过不放心头。
李陌藩直辖的一千龙象骑军没有继续护送下去,徐凤年把战马还给那名普通骑卒,坐在自己当马夫的弟弟徐龙象身后。显然袍泽都对那战马被年轻藩王屁股坐过的那家伙眼馋羡慕得很,而那名骑卒也视为莫大殊荣,一脸得意,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校尉凑近后,一拍那骑卒的脑袋,笑骂道:“他娘的,你小子以后别再婆婆妈妈跟老子要你的那份军功。”
那骑卒别看年纪不大,却是龙象军资历颇深的老卒了,上次割下了一颗北蛮子显贵的脑袋,当时只当做寻常北莽骑军的头颅计算战功,后来还是从北莽南朝那边流传出来的消息,才知晓那个家伙竟然是有着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虽然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统最纯正的龙子龙孙,可按照北凉军律,怎么都该捞到个都尉当当,这名悍卒可就不服气了,三天两头跑去络腮胡校尉那边讨要军功,事实上谁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机压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几坛子好酒,这回王爷要借马,校尉灵机一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那小子,想着这下子总该放过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几坛子酒了吧?不曾想那骑卒横脖子瞪眼睛说道:“校尉大人,事先说好,这可是两码事啊,大人敢赖账,信不信属下这就跟王爷告御状去!”
告御状?
口无遮拦的骑卒身边所有甲士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何不妥,在咱们北凉,北凉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皇帝,只是差一身龙袍一张龙椅而已,就是咱们王爷不稀罕那两样玩意儿罢了。
大胡子校尉咬牙道:“狗曰的,也别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话跟你这个兔崽子说明白了,回头送你一整坛子酒,咋样?!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挂在马背上,绕着军营绕上几圈!”
骑卒咧嘴乐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地挂马背绕营,那是龙象军独有的惩罚手段,只要是土生土长的龙象骑军,连同李陌藩张灵宝这两大副将在内,几乎所有桀骜不驯的家伙都曾经尝过滋味。
一个运气糟糕到挂了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为傲,总喜欢满脸陶醉对军中晚辈后生说那味道让人回味无穷,比在床上骑战娘们还过瘾。当然,没几个乐意相信。
李陌藩侧望了一眼那驾马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麾下亲军都稍稍拉开一段间距。
徐凤年转身掀起帘子看了眼那架说不好是站姿还是坐姿的鲜红符甲,无人披挂时,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车厢内,散发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
徐凤年当初收集齐五具符将红甲后,严令清凉山后山底下的两位墨家巨子重新锻造成一具符甲,既是保证弟弟黄蛮儿将来冲锋陷阵有所依仗,同时也是强行禁锢徐龙象呼之欲出的更高境界,徐龙象每次披甲并不好受,无异于一种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凤年要他做的,他从不问为什么,当年徐骁软硬兼施都没办法让这个小儿子拜师于老天师赵希抟然后去龙虎山学艺,徐凤年三年游历返回,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成了。不说帝王藩王家,就是寻常士族的兄弟之间,都有种种间隙,不是嫡庶之争便是长幼之争,哪里能像北凉徐家这般兄弟相亲?
徐凤年成为北凉王之后,先是要镇服文官,还要安抚边军,更要迎战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机会跟黄蛮儿说话,或者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黄蛮儿开窍后,就越来越静下心来,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扩军之后拥有三万兵马的龙象军也给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凤年总习惯把黄蛮儿当成小时候那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孩子,当黄蛮儿长大之后,反而有一种不知如何诉说开解的陌生。偶尔徐凤年会记起徐骁当年面对叛逆的自己,大概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当然徐凤年跟黄蛮儿一个年龄的时候,那真是无法无天真假难辨的混世魔王,徐骁肯定是打不敢骂不舍,又不知如何劝引疏导,虽说王妃去世后,他这个大将军既当爹又当娘的,可终究只是个大老粗的糙爷们,带兵打仗治理军队那都是道理说不通,就都干脆是不服就打到服气,可到了长子这边,哪能还这般省心省事?
徐凤年望着那满眼比起凉州还要荒凉贫瘠的黄沙大地,笑了笑,轻声开口问道:“黄蛮儿,想爹不?”
背对着哥哥的徐龙象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说到咱们娘亲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说当初是为了生下你,一命换一命的结果。其实照理说,娘亲的命根,还是当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骁没有我这个长子,或者是没有咱们两个儿子,他一定可以风风光光做完下半辈子的异姓王,死后谥号也能尊荣至极,更不会是那个狗屁不通的‘武厉’。所以说对不起爹娘的,怎么都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我也知道,徐骁一向偏心,你和两个姐姐,都不如我。”
徐龙象握着马缰,默不作声。
徐凤年靠着车壁,望着比离阳任何地方都要看着更高更阔一些的天空,柔声道:“徐骁对我们几个,其实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过两个姐姐,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都会不一样。但这不是徐骁真的偏心,对你和两个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过他那么个十四岁就投军杀敌的大老粗,哪里知道让子女他这个当爹的难处。我是在徐骁走后,为了对付王仙芝,出窍神游春秋,才见过徐骁年轻时候不像后边去北凉后那么威风的场景,见过腰还没弯腿还没有瘸的徐骁站在军机处衙门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权臣就是闭门不见,始终不肯给一兵一卒一口粮食,徐骁就那么站了一夜。一次打胜仗后,徐骁一个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尸体还来不及全部拖走的战场,就蹲在那里憋着呜呜咽咽,一点都不像后来有了咱们后,他自己说的那么兵锋所指便势如破竹,那么气吞万里如虎。也见过徐骁当上将军后的落魄,跟师父还有赵长陵他们都还得一起分着啃硬馒头。”
徐凤年笑了笑,眯着眼睛仰望那干干净净的天空,“说心里话,咱们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么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们几个,他早就想下去陪娘亲了,就是靠一股气硬撑着,在跟阎王爷打擂台。”
徐凤年直起腰,收回视线,沉声道:“北凉其实很早就有人说过赵室朝廷处处刁难,徐骁手握兵权,为何不干脆反了,北莽有北凉三十万铁骑,吞并中原势在必得,史书本就是任由开国王朝随意涂抹脂粉的丫鬟,还能少了咱们徐家的美誉?徐骁也没给咱们讲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想过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讲,徐骁不是这么个人,就走不到北凉。就像徐骁对我对你黄蛮儿,也没什么道理,他是爹,咱们是他儿子,他就心疼,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