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凤年率领白马义从赶赴凉州关外的拒北城,也有一些人悄然而动,徐偃兵单枪匹马去了北凉西蜀接壤的腊子口关隘,拂水房大档头糜奉节和樊小钗护送徐北枳秘密出幽州入河州,一人即一宗的呼延大观也离开妻儿,不知所踪。
徐凤年身边多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随从,策马披甲却不佩凉刀不背凉弩,不苟言笑,心思重重。徐凤年一路北行,没有刻意笼络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不是不想,而是毫无意义,徐凤年无论是跟他说家国大义还是高官厚禄,都显得荒唐滑稽,因为他叫谢西陲,是曹长卿的得意弟子,是广陵道战事中脱颖而出的大楚双璧之一。五百西楚读书种子如今大多都安置在了陵州各大书院,远离是非之地,唯独谢西陲提出要去北凉关外看一看,徐凤年当然不会拒绝,他现在有些理解离阳先帝赵惇之于陈芝豹的心态了,有些人物,哪怕不能为己用,但是只要留在身边,就像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站到了眼前,同样赏心悦目。而且平心而论,相较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寇江淮,温良恭俭的谢西陲显然要更让徐凤年舒心放心,与寇江淮相处,如痛饮大碗烈酒,痛快是痛快,可要担心是否酩酊大醉,与谢西陲相处,则如小盏品清茶,不伤胃也不头疼。
一路上徐凤年只会在收到拂水房谍报的时候才会跟谢西陲打招呼,谍报多是离阳朝廷地方高层独有的邸报,谢西陲看完之后,一份份悉数保留下来,每一张纸上的到手,往往意味着西楚一条战线的失利,或是一座数座城池的沦陷,谢西陲只是越来越沉默寡言,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一位位熟悉的西楚武将被斩首成为离阳领军大将的军功,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选择投诚归顺离阳,西楚掌控的疆土越来越小。吴重轩,卢升象,宋笠,以至于许拱和袁庭山等人都越来越多次数出现在邸报之上,西楚大势已去,无疑是板上钉钉的结局。最后一封邸报是告知天下,离阳天子将要在初夏时分御驾亲征西垒壁,同时下诏,只要西楚各路叛军放弃抵抗,那么朝廷大军在战场上就不杀一人,广陵道百姓依旧全部视为离阳子民。
临近拒北城,徐凤年从那头海东青爪下收到一封简明扼要的谍报,这一次没有跟谢西陲传告军情,但是后者策马而来,脸色黯然,欲言又止。
徐凤年没有披挂甲胄,身穿一袭素雅的文士青衫,只佩了一把凉刀和一枚龙纹玉佩,他放缓马速,转头对谢西陲说道:“曹长卿死后把一身气数散入广陵道,你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天象境界的武夫,也许不清楚这里头的深意,简单说来,就是从曹长卿身死那一刻起,先前大楚姜氏气数不曾彻底熄灭的广陵道,才开始真正隶属于离阳版图,如果说离阳应对不当,在战场上大开杀戒,或是接下来依旧在赋税一事上刁难广陵,那么极有可能激起广陵道的反弹,燕敕王赵炳虽然立即造反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入主广陵,所以曹长卿的死,是给广陵百姓留了一条退路,无论归属,得手之人都要善待之。”
谢西陲喃喃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得义二字谐音得意。说到此处,谢西陲低下头,嘴唇颤抖。
徐凤年只能略显蹩脚地安慰道:“谢将军,我不敢奢望你进入北凉边军,毕竟名义上我们跟北莽作战,还是在为离阳赵家镇守国门。但是不管以后凉莽战事的胜负走向,我都会保证你们西楚五百人安然无事,天下再不太平,我徐凤年想要让你们五百人太平,还是可以做到的。”
谢西陲置若罔闻,满脸悲苦,自言自语道:“年轻求学时,每次翻书,读到太白诗文,读到那种气韵浩大的盛世华章,总是无限心神向往,什么‘会须一饮三百杯’,什么‘仙人为我一挥手,如听峨眉万壑松’,真是直觉得伸长脖子大声嚷出来,仍是不够酣畅尽兴,可是那时候先生总说太白诗才华太高,仙气太盛,高出大地三万尺一般,却未必就是人间最好诗,读书人越是年长,越是经事,反而就会对老杜的质朴诗文更为‘交心’,‘不知闭眼时,招得几人魂’,‘夜深经战场,明月照白骨’,真是平铺直叙得一塌糊涂,哪来的茫茫才气可言?可如今读来,真是,真是……”
谢西陲已是泣不成声,抬起手臂使劲擦了擦脸颊。
这恐怕也是谢西陲和寇江淮截然不同的地方,后者面对生死远不如面对荣辱那么深刻,谢西陲会意志消沉,寇江淮却会郁勃奋发。
徐凤年望向那座尘土飞扬的拒北城,说道:“谢将军,从拒北城到清河,再到怀阳关柳芽茯苓两镇一线,你都可以去,我会安排人随行,若是想要看凉州关外的左右两支骑军也不碍事。”
谢西陲已经恢复平静,点头道:“谢过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