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铁塔下,花镜圆兀自呜咽不已,双眼红肿得活似两个核桃。风怜笑道:“小不点儿,我当你挺硬气的,原来这样爱哭?到底还是小孩子。”花镜圆听了,把泪一抹,道:“你休要瞧不起人,我才不是小孩子。”风怜抚摸他头,道:“做小孩不好么?脸上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好玩。”花镜圆哼了一声,撅嘴生气。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随着梁萧进了铁塔,片刻功夫,升到塔顶,只见下方城郭井然,尽收眼底,黄河远去,飘然若带。梁萧自顾盘膝打坐。风怜向外瞧了片刻,神朗气清,对花镜圆道:“小不点儿……”花镜圆怒道:“我才不是小不点儿。你大我几岁,就了不起吗?”风怜咯咯直笑,伸出纤纤二指,在他小圆脸上拧了一把,道:“哪有你这样雪白粉嫩的大男人。”花镜圆不禁语塞,小脚一跺,道:“你瞧不起人。”恨恨坐在地上。风怜傍着他坐下,笑道:“小不点儿,你别害怕,我师父不是坏人。”花镜圆道:“那干么抓我来这里?”风怜瞅了梁萧一眼,心中也甚疑惑,半晌道:“我也不知,小不点儿,你是离家出走么?”花镜圆瞅她一眼,道:“你胡猜么?”风怜道:“我小时候跟爹妈拗气,也离家出走过,但饿了两天,就忍不住回家啦。”风怜最喜欢小孩子,见花镜圆有趣,便千方百计逗他说话开心。
花镜圆被她笑嘻嘻看着,不禁面皮发烫。他是花家嫡孙,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长辈们宠爱有加,更得侍女忠仆全意抬举,从没哪个女子跟他这样平等相待,促膝谈心,连这等出走未遂的往事也跟他说。花镜圆聪明早慧,心性不同寻常小孩,听了这几句话,对风怜油然生出几分好感,想了想,道:“我家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山谷里,叫人气闷得紧。上个月,秦伯伯受姑爹之托,出谷办事,我想要跟着他,但爹妈不让,可奶奶最疼我,被我纠缠不过,就说让我出门历练一下,长长见识。爹爹最听她话,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奶奶要闭关修炼,没空陪我出来,恰好姑婆婆和姑公公来谷里玩,姑公公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学高手,比这个刀疤脸厉害多啦……”
风怜听他趁机贬低梁萧,不悦道:“我师父更厉害的功夫,你还没见识过呢!”花镜圆哼了一声,小脸上多有不屑。风怜越发恼火,欲要辩驳,却听他又道:“后来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说带我出来,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谁知出了门,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紧,这不让做,那不让做,都说我是小孩。哼,他们也不过大我个几十岁,就恁地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来,叫他们不敢小觑我。”
风怜莞尔道:“你要做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花镜圆板起小脸,正色道:“我要号召河北豪杰,结成义军,打败元人鞑子,恢复大宋江山。”话一出口,风怜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梁萧虽然闭着眼,也皱起眉来。
风怜笑得打跌,喘着气道:“就你么?小不点儿,哎哟,笑死我了!”花镜圆脸儿胀得通红,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风怜见他羞怒交进,眼角便似又要淌泪,心头一软,忍住笑道:“好啦,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嗯,你再说说,怎么结成义军,打败鞑子?”花镜圆却拧过头去,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说,你嘴里不笑,心里却笑!”
风怜瞧他早先大言炎炎,这会儿又孩气十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枯坐了一会儿,见他怒气消了,才又逗他开口,花镜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跃,禁不住挑逗,三言两语,又跟风怜攀谈起来,但组建义军一事,任凭风怜如何询问,他也绝口不提。
风怜听说花镜圆来自江南,便絮絮问到江南风景,花镜圆原也见识不多,只是从书本之中、长辈口里知道些许,但他心气高傲,不肯被人小觑,当下便纵极想象,无中生有,将江南风景杜撰一番。他年纪虽小,但口才颇佳,风怜听得心生向往,说道:“师父,中土竟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来了,要玩耍个够才好。”
梁萧去过江南,知道花镜圆底细,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娃儿胡吹大气,真该好好揍一顿屁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风怜见他神气冷淡,不知原由,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经意触犯了他,惹他气恼。”一时心中忐忑,托了腮征怔出神,花镜圆说到高兴处,没了听众,也觉无趣,悻悻住口。
此时骤雨渐歇,但见残露凝珠,垂于檐下,却听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沉寂间,忽听塔下一阵喧哗,有人高叫道:“白不吃,那狗贼就在上面么?”花镜圆探头瞧去,只见塔下围了百十人,望着塔顶指点,白不吃身躯胖大,处在其中分外显眼,只听他道:“我瞧得清楚,梁萧那狗贼就在上面,跟他姘头坐在一处。”风怜羞怒已极,大骂道:“大肥猪,你不要血口喷人!”白不吃哼了一声,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小娘皮跟那狗贼厮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未说完,一点青光闪过,正中白不吃面门,白不吃啊哟一声,口中流血,吐出一颗门牙来。
花镜圆回头看去,见梁萧原样坐着,花镜圆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动未动,又如何伤了对方。群豪怒气冲天,破口大骂。骂声中,人群中走出一人,国字脸,锉刀眉,身躯魁梧,望着塔顶扬声道:“梁萧,当日你在伏牛山杀我父亲,可还记得么?”梁萧道:“阁下是谁?”那汉子道:“蔡州陈鼎。”梁萧那日在伏牛山杀人甚多,哪知有什么姓陈的好手,思忖间,又听陈鼎道:“杀人偿命,姓梁的,你若有胆,便下得铁塔,与我决个生死。”声如金铁交击,豪气迫人。群豪纷纷跷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梁萧默然半晌,忽道:“你非我敌手,白白送命,有何益处?”陈鼎高叫道:“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谁无一死。陈某宁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来是么?好,我上来会你。”迈开大步,走向塔门,走出不到十步,便听嗤嗤两下,陈鼎双腿骤麻,屈膝跪倒。这两记暗器来势奇快,陈鼎分明听得响声,却也不及让开。群雄纷纷抢上,忽听叫声大起,靠近塔门的人纷纷倒地。
花镜圆始才看清,那暗器并非铁莲子、飞蝗石,却是梁萧从地砖上随手捻起的碎屑,不觉心里发休:砖屑轻微,不经风吹,但一过梁萧手指,便逾越百尺,毫厘不差击中群雄穴道,这分内劲准头,天机宫中只怕无人能及。思忖间,忽见那陈鼎双手撑地,咬牙瞪眼,向塔门缓缓爬近,额上青筋暴出,颇为狰狞。花镜圆见他如此神色,心头微感害怕。
梁萧手指轻挥,射出两粒砖屑,击中陈鼎双肘要穴。陈鼎四肢俱软,趴在地上,情知报仇无望,甚或连仇人也难得一见,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风怜看得不忍,说道:“师父,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你让他上来,有话好说。”梁萧摇头道:“世上也有许多解不开的怨仇。这人性情刚直,为父报仇,不死不休。
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毙。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瞧他不起,辜负他一片孝心。”说罢叹道,“如他所言,我就做个不敢出头的懦夫吧!”风怜秀眉微蹙,欲言又止。塔下豪杰越聚越多,联手向塔里猛冲,但梁萧坐镇塔顶,正是要借此地利,叫众人无法围攻。群豪冲突数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渐渐时已人夜,凄风挟了冷雨,疏一阵骤一阵地刮起来。群豪人不得塔,只好退到一边树林前避雨,嘴里兀自叫骂。这帮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轻佻之辈,骂了一阵,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齿渐渐不堪。只听白不吃道:“老子在这里淋雨挨风,那狗贼倒是安逸快活,却不知他这会儿怎生摆布那个小娘们儿?”另一人轻笑道:“那还用说,你白老二想得到的,他想得出来,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这个上,那个下,这个下,那个上,不消几个回合,扑通一声,哈哈,大伙儿猜猜怎么着?”旁人凑趣道:“怎么着?”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们儿用力太猛,将那狗贼一家伙颠下塔来,摔他个七零八落,呜呼哀哉啦!”众人纷纷狎笑起来。
白不吃笑道:“你奶奶的,罗大纲你这张鸟嘴,亏你奶奶的想得出这招。嘿,不过,那娘儿们可是个胡儿,皮肤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来那么一下子,也未可知。”众人又笑。罗大纲笑道:“不错不错。可咱们千方百计要取那狗贼性命,倘若到头来却被一个雌儿拔了头筹,忒也没脸。哈哈,那狗贼倘若真这么一死,也算是扬名千古,遗丑万年,怕只怕,咱们提前说破,叫他多了个提防……”
花镜圆对这般下流言语不甚了了,只觉得风怜瑟瑟发抖,禁不住牵着她手道:“姊姊你冷么?”风怜咬牙不语,伸手捏断一块檐瓦,忽地奋力掷出,那罗大纲正说到口滑,忽听风声急来,慌忙抡起钢刀格挡,只听一声大响,钢刀脱手飞出林中,罗大纲龇牙咧嘴握着虎口,指缝间流出血来。
风怜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掷,威力强劲至斯,也觉诧异,回望梁萧,只见他含笑点头。风怜胆气倍增,向塔下高叫道:“谁再胡言乱语,姑奶奶打烂他的狗嘴。”塔下静了一静,群豪骂声又起,这一回更是猥亵下流。风怜气恼已极,抓起檐瓦,没头没脑向塔下掷去,她这些日子随梁萧苦练内功,已有小成,虽不能收发自如,但手劲奇大,又是居高临下,一时间,只听塔下痛叫声迭起。群豪扶着伤者狼狈后退,直到风怜再也掷打不着。
花镜圆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听夜风中送来一阵鸣金溅玉般的马蹄声,顷刻得了塔前,只听一人叫道:“梁萧在么?”花镜圆喜道:“秦伯伯!”梁萧蓦地睁开双目,拂袖起身,长笑道:“秦天王,久违了!”
这一声用上内功,雄浑悠长,直如虎啸龙吟,震响八方,大半个开封古城都能听见。群豪正要重开骂局,被这叫声一镇,各各噤声,一时悄然。
却听秦伯符朗声道:“梁萧,你也算是一世之雄,与小孩儿为难,不嫌害臊吗?”梁萧道:“我但求亲见晓霜一面,别无他想。”秦伯符道:“既要求见姊姊,怎可拿弟弟做质?”梁萧道:“若不如此,那又如何?难不成要我硬闯天机宫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天王风采气度,素来令我敬服。当年百丈坪上,阁下援手之德,梁萧也是铭感于心。而今天机宫与我恩断义绝,誓不并立,花无媸心机深沉,诡计百出,若不使出这个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见不着晓霜一面。倘若晓霜亲来,身子无恙,我梁萧对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镜圆,而且从此远走西域,终生不履中土!”
风怜早听柳莺莺说起往事,知道梁萧此次返回中原,全为这个花晓霜。风怜千方百计随梁萧前来,一半固是余隋难了,另一半却也为了瞧瞧那花晓霜。要知她心底总存有几分侥幸,忖想柳莺莺人才武功举世无匹,梁萧倘若倾心于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晓霜却未必就有这分姿容才具。风怜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争个高低。故而此时听得梁萧这番言语,胸中一时酸溜溜的,满不是滋味。
忽听一声清啸,塔下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走塔门,双手勾着塔外飞檐,一起一落,顷刻间掠上六层。风怜吃了一惊,她手中恰有一块檐瓦,想也不想,大力掷出。那黑影却不躲闪,右掌一翻,那檐瓦噢地原路返转,势大力沉,快了一倍不止。风怜碎不及防,不知如何应付,但听耳边嗤的一声,檐瓦四分五裂,落在脚前。回头一瞧,但见梁萧袖手而立,淡然道:“让他上来。”话音方落,一股惊风挟着雨点从窗外扑将进来,风怜眼前一花,房中多了一个黑袍黄面的瘦削老者,花镜圆欢然道:“秦伯伯,你好啊!”老者瞪他一眼,怒道:“好个屁?你偷了神鹰令瞎跑,还有脸叫我?”花镜圆羞恼交进,低了头去。
梁萧躬身施礼道:“多年不见,秦天王的武功愈发精纯了。”秦伯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你倒是贵人多劳,苍老了许多。”梁萧苦笑道:“不才落破经年,自然老得快些。”花镜圆见二人相对唏嘘,不似敌人,倒象朋友,心下甚奇,问道:“秦伯伯,你认识他么?他是谁呀?他说我有个姊姊,怎么没听爹妈说过?”他连珠炮似的将心底疑问道将出来,但秦伯符恼他盗走“神鹰令”,四处招摇,引来天大麻烦,只白他一眼,并不理会,对梁萧道:“不论如何,你拿这小孩儿当人质,大大不对。”
梁萧微微一笑,道:“秦天王不必多言是非。晓霜不来,我绝不会放人。”秦伯符浓眉拧起,口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过得半晌,缓缓道:“如此看来,唯有一战了。”梁萧叹道:“秦天王,若非得已,我不愿和你动手。”秦伯符把袖一拂,道:“这些子都是废话。你若当真有心,就把孩子还我。”
梁萧见他言辞绝决,全无回旋余地。不禁心生疑窦,笑道:“天王这是何苦?只须晓霜亲至,我不仅立时放人,抑且负薪请罪,绝无二言……”秦伯符双眉一挑,喝道:“那么闲话少说,接掌便是。”双掌一错,拍向梁萧。梁萧微微一笑,双掌拒出。四掌相接,均无声息,忽然间,秦伯符身子一晃,倒退两步,黄脸上腾起一抹赤色,吐了一口气,身子蓦地鼓涨起来,好似长大一倍,双足倒踩九宫,步履滞涩。
梁萧心头一凛,原来秦伯符一招不胜,竟将“巨灵玄功”运到十足,如今双方身处斗室,一旦用上全-力,三招两式,立分生死。梁萧心上疑云大起,高叫道:“且慢,秦天王,我若要凭恃武力,早已闯入天机宫,何须拿这小孩儿作质?”秦伯符望着他,默不作声,双袖依旧鼓荡,但目光闪烁,已不如适才凌厉。
二人对峙片刻,忽听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夹杂着天上霹雳,震人心魄。对敌二人均是一愕,秦伯符目有喜色。只听那啸声渐响,苍劲悠长,恰似一条怒龙,摇头弄尾,奔腾而来,初时尚在数里开外,片时已至塔下,忽高忽低,扶摇而起,瞬间逼近塔顶。
梁萧峻声道:“风怜,看住孩子。”风怜见他神色凝重,迥异平时,一怔便道:“好!”话音未落,啸声陡歇,一团白影从楼梯口蹿将出来,扑向梁萧,梁萧马步陡沉,右掌圈转,使上“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滔天劲”则从左掌吐出,这一圈一吐,寓攻于守,威力绝大。那白影与他一撞,满室狂风顿起。风怜只觉劲气扑来,站立不住,背脊紧紧靠在墙上。
二人交手快不可言,走马灯般拆到二十招上下。那人怪叫道:“小子功夫不错。”忽地拳脚并施,逼得梁萧错退三步,梁萧定住身形,掌法一疾,又将他逼回原地。
秦伯符见两人来来往往绕室激斗,难分高下,心念一转,高声道:“释岛主费神了,秦某先走一步。”
那人笑道:“妙极,老子闲得筋酸骨软,今晚正要大大地费神,啊哟……”他说话分神,被梁萧指尖拂在肘上,酸麻难禁,叫出声来。
这白衣人正是释天风,他和凌水月受花无媸之托,带着花镜圆到江湖上游历,哪知这小东西古灵精怪,到了河南地界,趁众人不备,竟然偷了秦伯符的神鹰令,擅自逃了。众人分头追赶,谁知花镜圆年纪虽小,心眼却多,沿途布下疑阵,几个老江湖始料未及,竟然追错了方向。秦伯符最早还醒,赶回开封时,却听说花镜圆被梁萧擒了,他震惊之余,催马赶来。释天风夫妇也随后赶到,释天风性情急躁,一得消息,便施绝世轻功,抛下妻子,一道烟奔来,二话不说,便与梁萧动手。他一身武功出神人化,转遍天下难寻对手,当真把此老闲出病来;适逢梁萧修炼多年,登堂人奥,老头儿一见便觉欢喜,存了心要打个痛快。
秦伯符心知二人急切中难分胜负,抢上一步,从风怜怀里将花镜圆夺过。风怜欲要阻挡,但此时满室劲气纵横,逼得她动弹不得。梁萧见状,大喝一声,左掌“涡旋劲”变“滔天劲”,右掌“陷空力”变“阴阳流”,而后五指乍分,化为“滴水劲”,再与左掌一交,依循数理,变为“生灭道”。他这一招之间化生“碧海惊涛掌”六大奇劲,释天风手忙搅乱,仓猝间被逼退数步。梁萧足下一转,蹿到窗前,一掌向秦伯符拍到。秦伯符自知不敌,抱起花镜圆,哗啦一声撞破圆窗,从塔顶飞跃而下。
花镜圆还未还过神来,已然身在半空,骇然之余,正欲叫喊,一股强风扑面灌人口鼻,让他出声不得,斜雨刮面,则令他无从睁眼,唯听得风声在耳,呼呼呼响个不停。塔下群豪见秦伯符飞将军一般从天而落,又惊又喜,发了声喊,纷纷抢到塔下接应。
秦伯符只觉大地飞速逼近,塔下一千人等面目逐渐清晰。眼看就要落地,他猛地伸出一手,抓向一角飞檐,想要借以消去些许堕势,哪知头顶风声一紧,一声大喝如惊雷劈落:“回来!”秦伯符手臂一热,花镜圆已被夺去,他身不由主向下跌落,地上四名好手同时抢上,奋力将他托住。秦伯符抬眼一看,只见梁萧右手搂着花镜圆,左手四指挂在飞檐之上,便似败叶将落,飘飘荡荡。秦伯符定了定神,突觉肘间一阵剧痛,伸手一摸,竟已脱了臼。
梁萧震断秦伯符手臂,夺走花镜圆,神机诡变,不过刹那间事。他勾住飞檐,方要纵起,忽觉头顶风响,心知释天风到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此刻他落在下方,交手定然吃亏,倘若被逼落人群豪围中,众寡悬殊,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正自转念,眼前白影一闪,忽见释天风一手挂住飞檐,笑嘻嘻地道:“照啊,小子,站着打不过瘾,咱们吊着再打。”说罢骄指点向梁萧心口。梁萧见他光明磊落,不肯多占便宜,心中佩服,身子一摆,翻上铁塔三层,笑道:“吊着打,小子甘拜下风。”释天风如影随行,也到了三层,叫道:“站着打爷爷也是天下无敌。”梁萧道:“那可未必。”释天风两眼连翻,怪叫道:“不服的,你把小娃儿放下,咱俩比比。”梁萧笑道:“你想赚我放人,那是白费心机。”二人嘴里说话,手脚却不稍停,踩着宝塔咫尺飞檐,你追我赶,疾若闪电。
塔下群豪瞧着二人履险相斗,尽皆失神,更无一人留意雨线渐粗,仿佛千万根细箭,刷刷射在脸上。秦伯符心忧花镜圆,叫道:“释岛主,当心圆儿。”释天风此时斗兴正浓,任凭他怎生叫喊,都是充耳不闻,与梁萧勾搭纵跃,一味向上攀升。
天色一时越发凄惨,暗云翻滚,沉如铅铁。开封铁塔本就是黑铁之色,越往高去,越是融人夜色,失了轮廓。二人渐升渐高,渐被夜色吞没,白惨惨的电光破云而出,便似从二人之间划过,令人望而心惊。秦伯符瞧得揪心,正欲设法上塔,忽听身后有人道:“秦总管,还是不要上去的好。”
秦伯符回头瞧去,凌水月正撑着一把纸伞,飘然走来。秦伯符施礼道:“释夫人,你来得正好。”凌水月拿住秦伯符那条断臂,给他接好,埋怨道:“你也是久经大风大浪的人,怎好乱了分寸,自己有伤也不顾惜。”秦伯符苦笑道:“释夫人见笑了。花家迭经变故,而今只得这根独苗,这次带他出来,不才担了全副干系,倘若有个闪失,秦某自尽以谢,也难辞其疚。还望释夫人召回释岛主,以免误伤了少主。”
凌水月摇头道:“拙夫这些年武功越发精强,灵鳌岛又悬于海外,对手无觅。好容易遇上这个对手,怕是万万不会放过的。唉,还有一件丑事,秦总管也必耳闻:拙夫当年习练‘仙猬功’,心智全失。虽得晓霜神医妙手,但终究未竟全功,拙夫心智时好时坏,七分清楚,三分糊涂。他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咱们扰了他的兴致,恐怕适得其反,若惹得他发起颠来,我也奈何不得。”秦伯符听得这话,不禁面有忧色。
凌水月莞尔道:“秦总管莫要担心,老身担保镜圆无恙。拙夫心智未失,出手自有分寸。镜圆又是晓霜的亲弟弟,梁萧也决不会让他受损。”白不吃从旁听到,叫道:“那姓梁的狗贼阴狠恶毒,哪有这么好心……”忽见凌水月冷冷瞧来,她虽是白发萧然,这一瞥之间,却是自具威仪,饶是白不吃粗横惯了,也不觉心头一跳,语塞难言。
秦伯符叹道:“释夫人大约还不太清楚梁萧的为人。他性情偏执,总以一己好恶了断世情。当年他为一人之怒倾城亡国,便是明证。唉,如今他定要晓霜亲至,才能放人,那又如何能够?若被他知道真相……”他忧心忡忡,摇了摇头,道,“后果不堪设想!”凌水月也觉事情棘手,敛眉沉吟,一筹莫展。
此时铁塔上二人迫近塔顶,飞檐渐狭,窄处不及旋踵。抑且雨水淋下,瓦上琉璃加倍溜滑。梁萧怀抱一人,且为只手应敌,面对释天风这等高手,越发局促,唯有绕着塔身飞奔。释天风身法迅若鬼魅,时时探出猿臂,要从梁萧怀里夺人。梁萧本欲将人交给风怜,但被逼迫太紧,始终不得其便。
又转一周,梁萧心念一转,叫道:“给你。”伸手间,忽将花镜圆送出,释天风想也不想,便将孩子接过。不防梁萧一转身,三拳两脚,将他逼得慌手慌脚,释天风哇哇怪叫道:“臭小子赖皮,分明是你的人,干么偏要塞给我?”梁萧笑道:“释岛主适才不是抢着要么?给了你还要抱怨?这样吧,释岛主真要和不才分个高低,不妨将这个孩子交给我那女徒儿,咱们以之为注,大打一场。”
这提议大合释天风心意.忙道:“就这么说定,谁反悔的,谁就是乌龟。”说到“龟”字,一扬手,将花镜圆丢进塔里。风怜仲手接住,但见花镜圆小脸白里透青,歪着小嘴,身子抖个不住,心知他这一回起起落落受了很大惊吓,再想到这是梁萧一手造成,更生愧疚,叹了口气,将他搂人怀里,柔声道:“别怕,现在没事啦?”花镜圆略一呆滞,哇地哭出声来。
风怜从行李中取出汗巾,给花镜圆拭去雨水,又给他除去湿衣湿裤,将他裹在毡被里。花镜圆为花家一脉单传,从小养尊处优,哪曾遭受今日这般惊吓,一时噤若寒蝉,任由风怜摆布。只待裹好毡被,暖和了些,才略略缓过精神,忆起方才风怜给自己换衣的情形,顿觉一股别样情愫充满全身,双颊阵阵发烫。他忍不住偷眼瞧去,只见风怜凝视窗外,面上挂满忧虑。花镜圆但觉四周湿冷漆黑,心生怯意,禁不住将身子挪了挪,靠近风怜。风怜似有所觉,回眸道:“还冷么?”花镜圆慌忙摇头,心头暖暖的,身子便似融化了一般,轻飘飘的浮在天上。
风怜叹道:“我师父那样对你,真叫人过意不去。但他这样做,必有道理,你可别怪他。”花镜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酸意,怒哼一声,但又不好违拗风怜,只得道:“那刀疤脸忒也可恶,你可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瞧你面上,我就暂且不跟他计较。”风怜抚着他头,叹道:“真是孩子话。”花镜圆脸色一变,大声道:“我才不是孩子。”风怜笑道:“是啊,你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娃了,但终归还是孩子。”花镜圆又气又急,适要争辩,却见风怜竖起食指,又指了指窗口。花镜圆立时噤声,转头一瞧,忽地一道劲风夹雨扑来,打在脸上,又冷又湿,他眯眼望去,但见窗外二道人影宛若电光火影,隐没无端,天上虽然大雨如注,可一旦倾落在二人衣发须眉之上,便被鼓荡真气弹开,有如真珠进散。花镜圆想起这场比斗与自己的干系,心头一紧,凝神细看,大气也不敢出。
梁、释二人此时心无旁鹜,出手再不留情,在塔上雁起鹘落,倾力激斗。幸得铁塔四周飞檐乃是前代大匠精心构造,坚牢无比,虽经二人不断踩踏,却也承受得住。
斗到约莫五十合,释天风久战无功,使出“仙猬功”,真气透穴而出,锐风纵横,无处不在。梁萧与之拆了数招,但觉飞檐狭小,“碧海惊涛掌”大开大阉,颇有些施展不开,当即招式一变,使出西游途中所创的“星罗散手”来。这路武功源自当年的“天行剑法”,十年来,梁萧武功数术俱各精进,便弃剑用掌,将诸天斗数化人掌指之间,一扫呆板生硬,变化精奇,长拳短打一经使开,放乎穹庐,收之太微,飘逸处似星芒闪忽,森严处如北斗阵列,转瞬间便扳回劣势,与“仙猬功”斗了个旗鼓相当。
又斗半晌,梁萧将“星罗散手”使得性发,招术越变越奇,渐已不拘泥于天象,指掌间山奔海立,沙起雷行。要知道,他西游十年,一身算学越发精微,其间依凭数理,自悟自创,练出许多前所未有的绝学,天象地理,万物变化,无所不包,无所不具,藐藐然已臻大成,便是天机宫历代大贤,也难望其颈背。释天风虽是灵鳌岛百年不遇的奇才,遇上如此对手,也觉难斗,但此公老而弥辣,遇强越强,敌手越强,他越觉兴奋,斗到快意处,撮口长啸,盖住风雷啸响,听得塔下众人魂摇神驰,几乎站立不住。
两人斗到两百招上下,梁萧穷神知化,数理万方。释天风渐觉难以抵挡,忽地绕塔疾走,梁萧正欲追赶,忽见释天风在铁塔对面十指吞吐,指劲却弯曲曲绕过塔身,无声射来。这指劲转弯之技,委实出人意料,梁萧措手不及,肩上中了一指,火辣辣疼痛无比,忽觉释天风指劲又至,匆忙让过,一掌拍出,掌力当空划了个弧形,半途转折,绕塔疾走,击向释天风。释天风惊咦一声,连出两指击散掌劲,高叫道:“好小子,你也会这招?”
释天风的“仙猬功”又称“无相神针”,既名无相,曲直如意,变化由心。梁萧这屈曲掌力却是出自“星罗散手”,名叫“天弧掌力”,意即天上之弧。当年他在埃及大漠中瞧过一场百年罕见的流星雨,流星慧尾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光弧,绚丽万状,梁萧神为之夺,魂为之销,由此悟出这种怪异掌劲,列人“星罗散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