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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下弦(上)(1 / 2)

 蒸汽,噪音,空中绽放着紫水晶的光……梦一如既往的混乱,填满隐匿的符号。符号们首尾相接,无始无终,构成他脚下布满铭文的日晷。梦中的他太渺小了,对他而言,日晷像座望不到边际的金属平原,无数迷题被光和噪音切割成环状,相互嵌套,绕中心点顺时针飞转,制造出越来越强烈的震动。

无须怀疑,这是世间最复杂的钟,专门用来计量无限;这是世上最复杂的锁,收藏着任何谜题的答案。听到脚下日晷接二连三发出啮合声,他着魔般极目远眺——中央一道密门缓缓绽开,显现出由无数灰尘构成的巨大的漩涡。灰色浮尘宛如沸腾的天鹅绒,又像蒙在全世界脸上的丝巾,顺着呼吸的频率不断悸动。随时都有千万张面孔、挥舞着的手臂乃至宫殿和屋宇在流尘中涌现,但日晷飞旋,一切以朽坏告终,全都难逃化成飞灰的命运。恍惚中他捕捉到自己的脸,在灰烬的舞台上停留了几微妙。然后这张脸由内至外撕裂开,冒出一股滔天的洪水来。

短短一瞬,日晷在浪尖上崩溃了,群山也被浪头吞没,沦为天际一方孤岛。头顶滑动着油状铅云,四周全是水、水、水!水挤占空间,水造成窒息,水淹没过他一千次。他出离愤怒,没顶前吞下许多液体,四肢疯狂划动,试图再次从绝境中逃生。但这次不一样,水面高不可及,直插云端,结成一座泡沫升腾、震耳欲聋的桥。他困惑并且慌张,被困在密封的玻璃圆球内,像掉进琥珀的小小飞虫。空气已然耗尽,依仗体内一点残存的活力,他听见日晷最后的计时声——两分钟。

为什么是两分钟?性命都难保了,时间还有意思吗?不管他怎么设想,两分钟一过,水压将他的肺挤成了桔子般大小。时间构建生命,时间促成死亡,他意识到大限将至,视野充满发光的蜉蝣,神智模糊,思绪化作水泡……死亡来临前幻象才纷纷隐去,唯有唇边传来那冰凉的一吻。舌尖相触,甜甜的草莓味是他最后尝到的东西。

杰罗姆?森特翻身猛醒,腾得坐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他幻想吸气吸到肺泡破裂,或者吸得浑身肿胀,右手竭力锤打着胸脯,半天才缓过劲来。今晚的噩梦可说身临其境,有关日晷的部分还是头一次出现,溺水的情节却重复过无数遍。过去有过类似的先例,他怀疑自己当真溺水,醒来却发觉脖子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快,右手像把老虎钳死都不肯放松,再晚几秒的话,他会在梦里稀里糊涂自杀掉。

通常来说,狂暴的梦是他穿高领衫的唯一原因。

——我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杰罗姆?森特独自体会着疯狂的厌倦。

骑士传说里常有这种情节:为求淑女的一吻,骑士们披荆斩棘,攀险峰斗恶龙,葬送性命亦在所不惜。如果提前告诉他,一个吻的代价是后半生所有的睡眠……骑士这行当还会有人干吗?

有几次夜色如潮,月光暗淡如裹尸布。杰罗姆满腹绝望,怀抱利刃,给自己留出两分钟列举活下去的理由。既然当初选择了生,应该不止一次说服过自己吧?可他偏想不起任何“活着会更好”的借口;还有那么一两次,身边躺着被干咳声吓醒、爬起来为他顺气的女人。憋得嘴唇发青时脾气通常很差,他就像个碰不得的哮喘患者,也许还狠狠冲她吼过、嘶声诅咒过她?也许他挥开了递过来的手,用力推过她几下?这段回忆总是朦朦胧胧,原因他心里有数。

即便许久过去,杰罗姆也无法理解对方的动机。莎乐美如果满心嫌恶,急着把剪刀戳进丈夫抽风的胸膛,根本没必要委曲求全。难道她真彻夜不眠,等梦境伊始便潜入暴风雨的世界,注视他在汪洋中沉浮?不论哪种,杰罗姆胡思乱想着,她的行为很令人费解。容忍像他这么糟糕的伴侣可不容易——夜里儿童一般无助,白天冷酷又自负,身上背着数不清的孽债……每天清晨目送他披挂上阵,把自己裹成一把锋利的刀,临走不忘亲亲她脸蛋。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习惯这样刀尖上的吻?

认识他以后仍有胆量接受他,甚至试着去爱他……莎乐美的宽容让杰罗姆感到苦涩又甜蜜,诚然,也免不了一丝畏惧。许多时候她才是更坚强的那个。只要她成了被依赖的一方,杰罗姆?森特的亡命生涯必定在血泊中结束。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分开也好,免得耽误了她。青春毕竟是卖少见少的东西。

像这样自我安慰着,杰罗姆冲天花板皱了半小时眉头,把一身旧伤口拿出来逐个温习。没过多久,潮湿的风拨开窗帘,天边浮现出鱼肚白,敲钟人和值勤的哨兵业已开始走动。

意识到天色渐亮,他很快收拾起破碎的自己,戴好白天用的面具。杰罗姆默念一遍过去亏欠过的名字,体会肩膀上渐增的重量,然后将犹豫抛诸脑后,只留下求生本能和对危险的直觉。

穿上轻便贴身的马甲,换一双合脚的旧靴子,扣紧牛皮带,用羊绒外套遮住系在左臂的短剑。他先原地站定,再平滑地进入防御姿态,如同仰首吐信、盘做一团的眼镜蛇;接着拔剑虚晃,闪电般扭腰,与背后偷袭的假想敌短兵相接,动作如行云流水,没给对手留下半点破绽。直到他确信,反应速度未受到糟糕睡眠的牵制,这才还剑入鞘,摸摸发涩的下巴。

“指挥官当然是人——是超人,是完人,是爹娘生不出来的那种人!要是你办不到,至少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杜松训话时从来闲不住,油浸松子的硬壳被嘎嘣、嘎嘣咬碎丢在地下,硬壳越积越多,隔几分钟他总要猛踩一脚。听讲的杰罗姆站得像根麻杆,对团长的教诲左耳入,右耳出,竭力对抗着睡意。不过如今轮到他主事,不用别人提醒,也明白一松劲立刻完蛋的道理。昨晚的软弱与白天无关,现在的他无所不能。

解开门锁,掀起横闩,厚木门惨叫着滑开,杰罗姆步入走廊吹一会儿风,气流呼哨着拂过他体侧。左边通道直达前院,到城墙根上才告结束,右边的过道弯一个直角,通向摆着“石雕”的领主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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