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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心事(1 / 2)

 却九哥往城外走了一遭,回来便有些儿不对。申氏百忙之中,还是觉出他与平日举止有异,将跟着他的厮儿叫来一审。厮儿也不出个四六来,用力想了一回,依旧摇头道:“九哥出城去,并未遇着甚险事,也未遇着乱人。”他跟在九哥后头,却没得匹马骑,并不曾寸步不离。</p>

申氏不得要领,又问九哥,九哥如何敢?他年纪并不大,仅止初晓一丝儿暧昧之情,还是因家中有数位兄长,连年不断地亲娶亲,才于众人闲谈之中听得一鳞半爪。纵是这一鳞半爪,他也知晓当是一男一女方合阴阳之道。这两个男子之事,他是晓得,也晓得不是甚正道儿。</p>

申氏教导子女原教得极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多半也会叫她察觉,**事上她总能不着痕迹与些开导,正经事上,她起来也不含糊,子女们也乐得与她心事。九哥幼时也是这般,及渐长,自家拿主意的时候儿多,做完了,也要与母亲一句,好教她知晓。然眼下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竟硬不是敢与她听。</p>

申氏再问,九哥便:“空手而归,有些儿扫兴。”</p>

申氏这头,要在年前将四姐、五姐发嫁、与五哥定了婚期,来年开春便将五哥之事办完,再为六哥张罗,恨不得一个身子劈作八瓣儿来使。见九哥这般辞,倒也信了几分。因郦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儿倔犟,这回甚也没拿回来,不开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开导九哥两句,便撂开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实是四姐、五姐之事更着紧些儿。</p>

再这九哥,因家中忙,难免有些儿顾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书斋里一坐,满心满眼里全是那个“他”。玉姐正在这雌雄将辨未辨的年纪,又一身男装。九哥家教又严,何曾有机会学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却苦了九哥这个呆子,看人男装便当人是个男子。</p>

因五哥要娶新妇,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于兄弟互相取笑时,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p>

他心中,母亲辛苦,固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却想要个温婉女子,自己当上进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亲般劳累,只须贤惠和气,上事父母下育儿女。自己外头忙碌时,她能在家中闲坐,或烹茶、或莳花、或调琴、或阅经,总做她喜做之事,天然一股和气,不须似母亲那般奔波一身锐气。与自家一处坐来,也不话,便有无限柔情。再将手儿搭她肩上一揽,香喷喷抱个满怀,便圆满。两人好作一处时,轻轻亲一口在她眉间鬓上……</p>

可他眼前却总晃出这个……青衫风流眉眼如画的,九哥想得出神,脸上便红,猛地将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儿。终忍不住,凭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着个笔海,方才醒过神儿来。</p>

自笔海里抽出支笔来,自有书僮儿为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后见着这一面包墨,板脸拧眉,挥去了书僮儿。取张素笺儿来,落笔写下: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p>

写完了,魔魔怔怔地看着纸,右手搭出去,放笔,一放二放,也没放到笔架上,最后一松手,一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虽不是少女,也没想过嫁人,反倒想娶了那个谁,然此时,却觉唯有这一阕《思帝乡》方能道中心中意来。写完了,便盯着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渐生出丝笑意来,柔和轻浅,看得书僮儿惊掉了下巴。</p>

九哥的书僮儿是申氏特意挑的机灵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个中道理,只看着罢了。却见九哥发一回愣,外头申氏使人唤他去吃饭,九哥匆忙应了,却将笺纸细细折了两道,往怀里一揣。</p>

九哥天生一张威严面孔,平素也不大爱笑,板着脸儿吃饭、板着脸儿看戏、板着脸儿听训,也没什么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对来。更兼家中为三样亲事忙,他这别扭,纵有人察觉,还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为赶做了一双新鞋,权作个念想儿。</p>

那头九哥接了,心下惭愧,他姐姐临出门子还想着他,他却一心想个美貌少年郎,更是讷讷无语。累四姐将他抱到怀里好一阵揉搓,申氏便四姐:“你好生将养着,与你炖的汤水日日吃来,他个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矫情。”却也笑抚九哥,暗道儿子重情意,必能长成个好汉子。</p>

四姐出嫁这日,江州凡有些头脸的都来了,洪谦一家挂着末梢儿也到。惜乎内外有别,九哥竟不得见玉姐。婚礼上忙碌,实无功夫深谈,以秀英与申氏之熟识,也止是寒暄数语而已。</p>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头许多事儿便不全依着风俗走,自有典章规范。江州城里人在十月里看了场大新鲜,至数十年后,尚有人坐其事,开篇便是:“这天家规矩,与平头百姓是不同的……”</p>

四姐之后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两人皆是年前发嫁,端的是干脆利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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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头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马不停蹄将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里。却玉姐却并不晓得这世上已有个方头方脑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关渐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与秀英,叫玉姐过来帮忙。玉姐来时,林老安人却将一应事务悉放手叫她去做。</p>

林老安人实是上了年岁,腰也驼了、腰也弯了,行动需得人扶,无人扶时便要扶杖。素姐从来没干过这个营生,也只好叫玉姐来了。且这素姐,不知为甚,这二年对玉姐比对金哥且要好些儿,走路怕她磕着,喝水怕她烫着。几十年积下的钗环簪佩,时不时便拿来与玉姐。秀英每她:“玉姐有我哩,娘的私房都收着,往后与金哥娘子。”</p>

素姐却:“我不定能不能看着那一天哩,玉姐在我跟关,我得疼她一日便是一日。”依旧习惯不改。又因玉姐要学绣、学厨,她也不遗余力地教。玉姐暗道这外祖母许是先时做事不周到,现要弥补,拒她好意,恐她又要多想。便坦然受之,却也时时或做个抹额、或做盘糕,拿来孝敬素姐,倒抚素姐之心。</p>

却玉姐往这里来,素姐样样听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与她些艳衣服穿,她尚要阴一回脸,不定还要哭上一回,叹一回寡妇不好穿衣。这番玉姐劝她穿一件玫瑰紫金线绣的通袖袍,她也笑着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显灵。</p>

那宅子里秀英也与一家老备了新衣,连同苏先生,尽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庆,一身大红,脖子上一个金项圈儿,内套一枚金锁。一身衣裳悉是素姐针线,唯有脚上虎头鞋子是玉姐手笔,竟无须秀英动手。</p>

两处吃了团圆饭,新年便过。这一年过灯节,金哥已可亲自掌了灯,与左右邻居家一般大的哥儿姐儿赛灯了。秀英牢记了玉姐的教训,令胡妈妈须得紧紧跟着,以防生事。这厚德巷里也算是人丁兴旺了,虽搬了杨家、柳家,人口显得少了,这二年却是一直繁衍着,连新娶继室的赵家,新妇人也有了喜信。纪主簿娘子何氏那里,又与儿子订了亲,明年便完婚,不消一、二年,又将闻婴儿啼声。</p>

正月里拜年,洪家却比往年更热闹几分,一是洪谦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处吃年酒,也有人问玉姐境况,秀英只含糊着:“教她识几个字儿看得懂书本账册儿,拿得了针,做得了衣衫鞋袜罢哩。”却不肯透出太多意思来。她肚里又有一本账,虽有意与诸如举人家结亲,然不好即时便应了,洪谦今年下场,若中了举人,玉姐便好嫁得更高些儿。</p>

虽有语“侯门一入深似海”,却也有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翻来覆去一掂量,又觉玉姐也不是个笨的,总不致叫人生吃了,还是高嫁些儿合适。再则金哥还,也须得长姐扶持不是?</p>

除此而外,往来登洪宅之门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谦同年,也有似纪主簿家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内里又有一个盛凯。</p>

这盛凯识得玉姐,一见之下,便有些儿心思,回来与他父母:“男子汉不立业无以成家,现要用心攻书,休提那些烦人事。书中自有颜如玉,待中了进士,自有好女儿。”正合了潘氏的心意。</p>

盛凯安抚了母亲,心中存的却是待明年中举,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话作数,央了父母去提亲。此时便显出来,一早自己无甚底气,二又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然与洪谦见面总有些不自在,要显着自己学识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结。未免有些忽冷忽热,弄得苏先生都跟着莫名其妙起来,忍不住问洪谦:“他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气,左摇右摆。”</p>

洪谦眼明心亮,知道盛凯这是为何,却并不破。他心中盛凯人倒还好,虽有淑女之思,却并不曾逾矩。然家中却是一个烂摊子,并不配他宝贝闺女。既盛凯不,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苏先生好大一个白眼:“他与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一卦?”</p>

气得苏先生回去拿着三枚古钱直摇,不知是否算洪谦甚时候踩进坑里崴个脚。</p>

洪谦看苏先生不开心,他便开心了起来,只恨只能暗乐,合家上下连着闺女,都无人肯与他一道乐——家下心中都敬着苏先生。乐一回,又将眉头皱起,这盛秀才镇日里磨磨叨叨,倒是提醒于他:玉姐这过了年已经十三了啊!</p>

洪谦思及此,便浑身一阵不自在,寻秀英话,要秀英多多留意玉姐。将秀英吓了一跳:“难道有什么不妥?”洪谦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这两年。今秋我便下场,明年入京,苏长贞旁的不好,文章上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瘾了,既他过勉强可过,我便能过。入京再!”</p>

秀英犹豫道:“纵你去赶考,哪有带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儿,总不回这里,或在京,或在旁处,咱们再去寻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p>

洪谦道:“我有数。无论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难免吃亏。”</p>

秀英心下难安,口中应了,心中却打着暗中看着有无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个有好孩子,洪谦还能不答应?只管暗中留心,真个觉着好了,再与洪谦,他若应了,再与亲家话便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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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九哥尚不知晓,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儿,险些要叫心上人的亲娘立意嫁与旁人了。实因秀英再托大,深觉闺女千好万好,也不曾想过将女儿“高攀”他家。虽宗室大半是只剩个空壳子,申氏却是能干,郦玉堂这一家,还是兴旺。秀英与申氏相处,虽也想过如何如何,终是将脚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p>

申氏虽有此意,眼下一门心思却是忙着五哥之事,因连嫁两女,她在江州这二年经营之盈利贴进去八成,五哥放定虽不需太多,然接着便要娶了齐氏,这花费便又不。且五哥成婚,又要与他另收拾房儿来住,亏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则这后衙还没有这许多房儿哩。</p>

将将把新房收拾利落,再看库房,也空了一半儿,申氏将指头一曲,却舒了口气。只剩六姐、七姐两个女儿并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个儿子了,五哥成婚,过两个月便打发往京中谋个官职,门立户去。六哥也快了,她这担子已卸了大半。郦玉堂在江州不过二、三年,再留个二、三年也是应有之意,界时底下几个婚嫁的钱也都有了,并不用动她的嫁妆,手上也能留些老项。</p>

申氏一开心,便有干劲儿,见何人都是笑盈盈,心头将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无疏漏处,又想起九哥来。九哥近来略瘦,申氏抚养大了几个男孩儿,知道他到了这年纪是要抽条长个儿了,瘦些儿也是寻常,当年四哥在这个年纪便是瘦似麻杆儿,只吩咐着厨下炖好鱼好肉与九哥吃。</p>

郦玉堂虽不管事,到底有九个儿子,前头八个一个接一个地来,总在他眼前过过一回,见九哥这般,也只笑一句:“俗话儿‘半大子,吃穷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穷,儿子靠你养,早饿坏了,我有好的与他吃,你倒嘴。口上却道:“他蹿个儿哩,错眼不见便长一寸,这长出来的肉要哪里出?还不是靠饭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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