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本以为皇帝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怒不可遏，甚至下令当场把他处死。</p>
他这一大篇议论说完，看了一下朱由检的脸色。</p>
不料朱由检显得相当平静。</p>
这倒让刘宗周有些诧异，心中觉得皇帝虽然已是独夫，但涵养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好。</p>
其实刘宗周这议论，朱由检并不意外。</p>
他这一派的儒者，本就没把皇帝看得有多高。</p>
要不然刘宗周的学生黄宗羲也不会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p>
这些思想本来也并非没有道理，在后世看来，甚至是进步的理念。</p>
只是刘宗周、黄宗羲这些人过于僵化迂腐，拘泥不化。</p>
非君可以，但也要看形势。</p>
现在已经是争战之世，还迂腐的讲这些，还近于偏执的相信，只要实行宽松政策，只要皇帝当个摆设，任凭朝廷被各种意见左右拉扯，大家畅所欲言，舒舒服服，和和气气，从容商量对策，就能让大明渡过难关。</p>
那就和刻舟求剑一样愚不可及。</p>
只能把整个国家都拖入毁灭。</p>
理念再进步，也得看时候。</p>
眼前就是一道宽达两丈有余的悬崖裂隙。</p>
你就必须先倒退几十步再冲刺，才有可能跳过去，甚至绕路走。</p>
还僵硬的认为，只能前进，不能退步，那不就是直愣愣往悬崖下跳么？</p>
朱由检虽然平静，但他身边的汪汝淳、陆云龙、柳敬亭火冒三丈。</p>
张岱则脸色变换，阴晴不定，似乎在思索刘宗周说的话。</p>
柳敬亭嚷道：“这等公然叛逆不臣之人，陛下还留着他做甚？”</p>
姜曰广脸色微红，神情焦躁不安，似乎想要说几句话给刘宗周求情。</p>
但刘宗周刚才说的一番话，公然宣扬不臣，很难打圆场。</p>
至于毛文龙身边的将领，刘宗周说的那些半文不白的话，也没听太明白。</p>
但大概意思也知道是些忤逆犯上，甚至不把皇帝当回事情的话。</p>
他们眼中露出好奇之色，想要看看皇帝怎么处置这等人。</p>
他们作为将领，当然知道打仗时，必须要有一个绝对权威。</p>
若是各凭主张，各行其是。</p>
那在战场上就是一盘散沙，除了灭亡不会有第二个结局。</p>
所以对刘宗周说的话，都觉得迂腐可笑。</p>
但皇帝要是这样的人都能容得下，但说明气量宽广，他们这些本就效忠的将领，就更可安心了。</p>
朱由检把头转向毛文龙，问道：</p>
“毛帅，你觉得这刘先生说的有没有道理？”</p>
他知道毛文龙虽是武将，但文化水平相当高。</p>
熊廷弼说毛文龙“弃儒从戎”，不是虚语。</p>
毛文龙原先在杭州也曾经读书，也是要走科举之路的。</p>
只是因为对军事感兴趣，才自愿抛弃杭州乐地的舒服日子，跑到苦寒辽东当小军官。</p>
儒家的那些书，包括四书五经，毛文龙也都读过的。</p>
所以对刘宗周说的话，引用的这些典籍，毛文龙都能听明白的。</p>
毛文龙沉吟，似乎在回味刚才刘宗周说的这些话，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道：“有道理。”</p>
毛文龙这话一说出口，不仅他身边将官脸色大变。</p>
就连姜曰广也诧异不已。</p>
陆云龙、柳敬亭更是圆瞪眼睛，似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p>
倒是原本一直脸色暗淡的周文郁，此时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p>
似乎觉得毛文龙在自己作死。</p>
毛文龙察觉到众人惊诧甚至惊骇的目光，连忙补充解释道：</p>
“俺只是觉得大部分的话挺有道理，那句说‘陛下所行，皆荒唐乱政’的话自然不对。”</p>
朱由检笑道：“毛帅说说为什么有道理。”</p>
毛文龙道：</p>
“打仗士兵要服从将帅，但将帅若是只知用忠顺服从的大道理压人，丝毫不设身处地为官兵境遇考虑。士兵嘴上不说，但终究可能随时兵变。等兵变了，刀架在脖子上，将官就算用叛上不忠的罪名责骂乱兵，又何济于事？”</p>
“臣也读过《尚书》，这《尚书》中说‘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抚育我则尊崇服从，虐待我则为仇敌。这先儒圣贤自古相传的教训，本就是人心自然之理。臣在东江聚集如此多的辽东兵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正是一刻都未忘这书经中的教训。</p>
“虽然接济不足，这东江军民惨苦无比，但军民众目共睹，也都看见臣已竭尽全力为军民找出路，为辽人复仇，所以这东江镇才能勉强维持至今。</p>
“臣觉得这天下道理都是相通。刘先生引述的这些圣贤经典里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p>
朱由检点点头道：“毛帅说的不错。”</p>
陈继盛等人见皇帝首肯了毛文龙的说法，这才松了一口气。</p>
毛文龙接着说道：</p>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刘先生把道理用错地方了！”</p>
朱由检眸子里光芒闪动，问道：“怎么用错了？”</p>
毛文龙说道：“这俺就说不好了。臣只是觉得，这刘先生说陛下没有养民之心，陛下现在的作为恰恰是有养民护民之心。刘先生断言陛下施行乱政，不符合为君之道，臣却以为陛下所为，正符合为君之道。”</p>
朱由检颔首：</p>
“毛帅能说出这些话，见识便已高出许多饱学宿儒了。不愧熊芝冈评为‘有识见‘。”</p>
他再次看向刘宗周，说道：</p>
“蕺山先生，汝觉得毛帅所说如何？”</p>
刘宗周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不屑之色。</p>
显然他是根本看不起毛文龙这样的武将。</p>
更不认为毛文龙的意见有资格被自己评论。</p>
刘宗周这幅傲慢的表情，被东江将官看在眼里，心头也不免生出怒火。</p>
一些将官乃至士兵也忍不住怒视刘宗周。</p>
朱由检又看向姜曰广，问道：</p>
“姜先生，既然蕺山先生不屑于评论毛帅所说。你来评评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