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朝狼窝走去,陈阵搬开石头,揭开木板,窝中的小母狗还缩在羊皮上睡懒觉,一点也不惦记起床吃早奶。可是小狼崽却早已蹲在洞底抬头望天,焦急地等待开饭。强烈的天光一照进洞,狼崽就精神抖擞地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用小小的嫩前爪扒着洞壁往上爬。刚爬了几寸,就一个后滚翻,摔到洞底。它一骨碌站起身又继续爬,使出了吃奶的劲,嫩爪死死地抠住洞壁,像只大壁虎一样地往上爬。壁土松了,狼崽像个松毛球似的跌滚到洞底,小狼冲着洞上的大黑影生气地发出呼呼的声音,好像责怪黑影为什么不把它弄上去。
张继原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狼崽,觉得很好奇,就想伸手把狼崽抓上来仔细看看。陈阵说:先别着急,你看它能不能爬上来,要是能爬上来,我还得把洞再挖得深一点。
狼崽连摔两次,不敢在原处爬了,它开始在洞底转圈,一边转,一边闻,好像在想办法。转了几圈,它突然发现了母狗崽,立即爬上狗崽的脊背,然后蹬鼻子上脸,踩着狗崽头再扒着洞壁往上爬。小狼扒下的碎土撒了狗崽一身,狗崽被踩醒了,哼哼地叫着,站起来抖身上的土,小狼崽又被摔了下来。它气得转过身来就朝狗崽皱鼻、龇牙,呼呼地咆哮。张继原笑道:这小兔崽子,从小狼性就不小啊,看样儿还挺聪明。
陈阵发现,才两天时间,小狼的眼膜薄了许多,眼球虽然仍是充满液体,黑汪汪的像是害了眼病。但小狼崽好像已经能模模糊糊辨认眼前的东西,对他做的手势也有所反应。他张开巴掌,手掌向东,狼崽的头眼就朝东;手掌向西,狼崽的头眼就向西。为了刺激狼崽的条件反射,陈阵一字一顿地叫它:小……狼,小……狼,开……饭……喽。开……饭……喽。小狼歪着头,竖起猫一样的短耳费力地听着,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张继原说:我要看看它对原来的狼家还有没有印象。然后就用双手做成蚌壳形扣在口鼻上,模仿大狼的嗥声,呜……欧,呜呜……欧……小狼突然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发了疯似地踩着狗崽的身体爬壁,摔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委屈地蜷起身子直往洞角里钻,像是在寻找狼妈妈的怀抱。两人都觉得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不该再让小狼崽听到狼世界的声音。张继原说:我看你这条小狼不好养,这儿又不是北京动物园,狼可以与野狼世界完全隔离,慢慢可以减少一点野性。可这儿是原始游牧环境条件,一到夜里周围都是狼嗥声,狼性能改吗?等小狼长大了,它非伤人不可,你真得小心。
陈阵说:我倒是从来就没打算把狼养掉野性,养掉野性就没意思了。我只是想跟活狼直接接触,能摸狼抱狼,天天近距离的看狼,摸透狼和狼性。不入狼穴,焉得狼子。得了狼子,就更不能怕狼咬了。我最怕的还是牧民不让我养狼。
小狼还在奋力爬壁,陈阵伸手捏住狼崽后脖颈,把它拎出洞。张继原双手捧住它,放到眼前看了个仔细。又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小狼崽。稀疏的狼毫怎么也撸不顺,撸平了,手一松,狼毫又挺了起来。
张继原说:真不好意思,我这个马倌还得从羊倌那儿得到摸活狼的机会。我跟兰木扎布去掏过两次狼洞,一只也没掏着。在中国真正摸过蒙古草原活狼的汉人,可能连十万分之一也没有。汉人恨狼,结果把狼的本事也恨丢了,学到狼的真本事的大多是游牧民族……
陈阵接过话说:在世界历史上,能攻打到欧洲的东方人,都是游牧民族,而对西方震撼最强的,是三个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游牧民族——匈奴、突厥和蒙古。而攻打到东方来的西方人
,也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古罗马城的建城者就是两个狼孩兄弟,是被母狼养大的。母狼和狼孩至今还镌刻在罗马城徽上呢。后来的条顿、日耳曼和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就更强悍了,强大民族血管里流淌着狼性血液。而性格懦弱的华夏民族太需要输补这种勇猛野性进取的血液。没有狼,世界历史就写不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懂狼,就不懂游牧民族的精神和性格,更不懂这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差别和各自的优劣。
张继原说:我真的很理解你为什么要养狼了,我帮你做做牧民的工作。
陈阵把小狼崽揣在怀里,向狗窝走去。当伊勒发现狼崽在吃它的奶时,乘陈阵不备,立即呼地站起来,想回头咬狼崽。可狼崽仍紧紧叼咬住奶头不撒口,像只大蚂蟥、又像只大奶瓶一样地吊挂在伊勒的腹下,伊勒转了好几圈,狼崽也悬空地跟着转,伊勒费了好大劲也没咬到狼崽。两人看得又好笑又好气。陈阵急忙掐开狼崽嘴巴,把它从奶头上摘下来。张继原笑道:好一个吸血鬼。
陈阵按住伊勒哄着它喂饱狼崽以后,站起来说:该让狼崽和狗崽一块玩了。两人抱着四只胖乎乎小崽子向一块干草地走去。陈阵把狼崽放进狗崽中间,狼崽刚一接触到地面,立即以它最快的速度向没有人没有狗的地方逃跑。小狼崽的四条小腿还没有长直,罗圈形的小嫩腿还支撑不起身体,跑起来肚皮贴地,四爪像在划水,活像一只长了毛的大乌龟。一条小公狗崽追着它一块跑,狼崽侧头向它龇牙,发出威胁性的呼呼声。
陈阵心里一惊,说:它饿的时候有奶便是娘,可一吃饱了就不认娘了。虽然它眼睛还没睁开,可它的鼻子嗅觉已经有了辨别力,我可知道狼鼻子的厉害。
张继原说:我看出来,小狼崽已经断定这里不是它的真正的家,狗妈不是它的亲妈,狗崽也不是它的亲兄弟姐妹。陈阵说:刚把它挖出来的时候,它还会装死呢。
两人跟在小狼崽的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继续观察狼崽的行为。小狼崽在残雪和枯草地上快速逃爬,爬了几十米后,就开始闻周围的东西,闻马粪蛋,闻牛粪,闻牛羊的白骨,闻草地上所有的突出物。可能它闻到的都是狗留下的尿记号,于是它一闻就走,继续再闻。两人跟了它走了一百多米,发现它并不是无方向、漫无目的地乱走。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朝着离蒙古包和营盘、离羊圈、人气、狗气、烟气、牲畜气越远的地方逃。
陈阵感到这条尚未开眼的小狼崽,已经具有顽强的天性与本能,它有着比其它动物更可怕可敬的性格。在动物中,陈阵一直很敬佩麻雀,麻雀以养不家著称于世。陈阵小时候抓过许多麻雀,也先后养过大大小小十几只麻雀。可麻雀被抓住后,就闭上眼睛以绝食绝水相拼,绝不就范。不自由,毋宁死,直至气绝。陈阵从来没有养活过一只麻雀。而狼却不是,它珍视自由也珍爱生命,狼被俘之后照吃照睡,不仅不绝食,反而没命地吃、敞开肚皮地吃,吃饱睡足以后,便伺机逃跑,以争取新的生命和自由。陈阵似乎看到了被囚在渣滓洞里的那些斗士们才有的性格和品质。可他们只是民族的沙中之金,而这种性格,对狼来说却是普遍的、与生俱来、世代相传、无一例外。而将具有此种性格的狼,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兽祖、战神和宗师来膜拜,可以想见,它对这个民族产生了何等难以估量的影响。都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而图腾的精神力量远高于榜样,它处在神的位置上。
陈阵感激这条小狼崽,它稚嫩的身体竟然能带他穿过千年的谜雾,径直来到了谜团的中心。
官布骑马过来招呼陈阵给带羔羊群对羔。羊群中央的羊羔们大多在睡觉,而母羊则散开去吃草了。陈阵把狼崽送回狼窝,骑马上了羊群。两人收拢羊群,近两千只大羊和羊羔母呼子叫,子呼母叫,呼叫声惊天动地如同狼冲羊群。两人用套马杆把住羊群想去的地方,再把住道口,让母羊在近千只的羊羔中认领出自己的孩子,凡是领对的,允许通过;领错的和不领的就被赶回羊群继续寻找。陈阵已能准确地认出领错羊羔的母羊,只要是咩咩乱叫,不回头看身边羔子的母羊,就一定不能放它过去。一对对母子母女走出卡口,一出卡口羊羔便在母羊腹下跪下前腿,抬头吃奶,母羊则慈爱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宝贝。两人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对完一遍羔。对一次羔就是喂一遍奶,一天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如果不对羔,许多找不着妈的羊羔,就会因母子失散而饿死。对羔又是数羔,清点羔子。羊羔怕晒,喜欢钻到獭洞里睡觉,不对羔就容易丢羔。有一次陈阵发现丢羔后,找遍羊群周围所有的獭洞,从几个獭洞里掏出三只大羔子。
官布对这群羊很满意,他说:额仑草原水草好啊,母羊的奶水足,都认自个儿的羔子,对一遍羔多省事啊。要是草场坏了,母羊没奶,都不认羔子,就是把全场的劳力全派到羊群去对羔,去唱劝奶歌,一天也对不完一遍羔。一场白毛风过来,几万只羊羔用不了几天就饿死冻死啦,再大的狼灾也不如人灾吓人。额仑的老领导好,明白草原,明白狼,下的工夫不在一群群的羊上,下工夫在草上,在草场上。大事管好了,小羔子不用怎么管也能管好。额仑的羊倌多省心啊,过几天我一个人就能对羔……
陈阵听出来,不串门的官布却对牧场了如指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