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芳传虽未勉力推行新政,却靠着种种手段,获得许多资财,故而每岁财赋并不见亏欠。可恨他在太原根基深厚,前任节使又年老昏聩,治他不得,竟使他在太原胡作非为了多年。
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怕是早就察觉了孙芳传的种种不轨之处,只是暂时没有证据,这才让夏鲁奇来整肃河东。
河东如此,其它地方呢
李从璟不用多想也知道,官员清明朝廷大力监督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情况,但天下州县众多,中间还有许多节度使,怕是也有不少地方像河东一样。
一言以蔽之,州县财赋充足,给朝廷贡献的赋税多,地方并不一定就治理得好,官吏并不一定就是清官良吏。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非凡,但其中有多少挂羊头卖狗肉,借机在地方以不法手段敛财,而后向朝廷邀功请赏以获升迁的李从璟回答不上来。
夏鲁奇又道:地方官吏为应对朝廷督察,手段层出不穷,便是地方新政推行不力,这些人也总能选一处地方,营造出新政繁盛的景象,以应付朝廷督察官吏,就更不必说有些个督察官吏暗收贿赂了。
一些地方重臣,如节度使者,与朝廷官吏素有来往,或为故旧,或是姻亲,或有勾连,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即便那些朝堂重臣本身非是奸佞,也碍不过人情世故,总有给人行方便的地方。毫厘之差,千里之别,中枢对某些关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方上就足以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夏鲁奇看向李从璟,以度量之制为例: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升为大升,三斗为大斗,十大斗为斛;二十四铢为两,三两为大两,十六两为斤;又山东诸州,以一尺二寸为大尺。
本朝先前屡有明令,规定度量之制,但天下大乱以来,诸侯林立,各用各法,导致各地度量不一。今日州县内征赋役用大升大斗大两,明日向朝廷贡献赋税则用小升小斗小两,就更不必说夹杂一尺二寸这样个别地方的度量,天下州县众多,朝廷如何核实如何纠察又是否能查到实情纵然查得实情,州县上贡赋税时,会不会买通官吏
李从璟的额头上已是冒出层层细汗,而夏鲁奇还未说完,他接着道:朝廷曾今有令,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而藩镇州县是否果真推行又推行到何种程度地方向朝廷报灾则大张其口,向内治灾则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新政兴商贾,事涉货物买卖,必关系到钱币铸造。铸钱之法,本朝初行开元通宝钱,行之天下,而自藩镇兴起,钱币就混乱不堪,藩镇铸小钱,民间私销私铸,还有铜之不足用的情况
夏鲁奇一连说了许多,李从璟多半时候是在静听。
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堂中烛火摇曳,帷幄低垂,小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歪倒的酒壶久久不曾被扶起。
丫鬟们曾数次进来剪烛添油,又悄悄的退出去,堂中两人隔着五步对坐而谈,从没注意到她们。
门外的秦王近卫已经换了几波岗,门内的秦王却一直未曾离座。
中间夏鲁奇的夫人来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远远忘了一眼灯火之处,就退了回去。
洒落院中的月光,从清淡变得清幽,又从清幽复归清淡。
不知何时,鸡鸣声划破了天际,东天渐渐现出一条鱼线白。
所以说,新政虽已推行数年,收到不小成效,天下也不乏堪为表率的州县,但还只是开了个头,从大局上看,仍是当得治表未治里,治朝廷而未治州县十三字。晨光在屋中铺陈开,夏鲁奇收住话头。
今日听节使一席话,如闻晨钟暮鼓,当真是醍醐灌顶。李从璟喟然感慨,苦笑一声,新政之事,孤一直颇为自得,如今观之,才知孤是井底之蛙了。
他看向窗外,不禁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为何先骄
夏鲁奇道:为中兴之主易,为盛世明君难,想必陛下的心思与殿下一样,便纵然新政还有种种不足,有陛下与殿下在,总是能够纠正深化的。
李从璟认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从璟细听细想了一夜,夏鲁奇对新政不足之处的种种见解,朝中那些重臣们,并非也就一定全然没有察觉,只不过一件事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与从下往上看,总会看出许多不同的东西,需要相互弥补。
眼下新政到了第二阶段,正是巩固成果开拓进取的时候,很是关键,李从璟今日听了夏鲁奇这一席话,对他归朝后与李嗣源等人商议新政下一阶段的布局措施,必是大有裨益。
若新政还是按照老样子推行下去,最多只能收获一时之功,根本不可能泽被百年。
李从璟不无无奈的想到,来日一路回洛阳,只怕路上都要为此事费尽思量了。这趟回太原来,他本是打着放松一番的主意,却不料先是处理了孙芳传,而后又与夏鲁奇论说新政,却是没有真正松神的时候。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想要再体会市井乡野之乐,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站起身,向夏鲁奇拱手行了一礼,节使辛苦了。
夏鲁奇连忙还礼,在殿下面前,不敢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