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李义德躬身退步离去,嘉贵妃对着给她打帘子的玉婉一个眼神,玉婉会意,待嘉贵妃进入梢间,便悄声掩门退下。
嘉贵妃对着躺在床里,面朝里、背朝外的烨帝试探问了句话,“你都听见了吧。”
迟迟不见烨帝答言,侧耳细听,呼吸声深沉而均匀。
伴着渐起的鼾声,嘉贵妃轻轻坐在床边,伸手放下半敞的轻纱帷帐,缓缓掀开薄被,紧挨着烨帝平躺下。
已然安稳枕在枕上,可她却依旧悬着心,惦记着在羲家的景明。
虽然凌君回来说他只是淋了雨,但她断定不会那般单纯。今晨景明的神态举止那么反常,必是在竹里馆遇见了什么。不然,何以他会淋雨,还在羲家?
他,原该去东都的。
一想到那个该死不死的人,嘉贵妃的心便紧紧地揪在一起。
回望那青葱时节里的“淡然凝轩”,唯有挥之不去的凄寂。
辛夷宫前的木兰花,似乎少得可怜,老是轻而易举的就数完了。
流光里,午夜梦回的宿恨,不知被多少泪水淹没,直到麻木不仁,连那听起来本该无比畅快的声声呜咽,都变得无关紧要。
渐渐了了,原来,有些,终会习惯的。
不知何故,许是苦思无果,嘉贵妃便在自己的回忆里,昏昏沉沉的入睡了。
再醒来时,满眼明黄。
嘉贵妃发现自己躺在烨帝的怀抱里,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额头上。
那有些刺痒的胡渣,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初嫁与他时,他总是喜欢这样抱着她入眠,一夜都会不动。陌生的是,岁月不饶人,纵是他风华依旧,亦已过不惑之年,而与他同岁的自己,芳华不在,人已朱黄。但记忆里的他,却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模样。
她在时,总是觉得他的怀抱很奢侈。她不在,自己却又很拒绝与他亲近,想要疏远逃离。他心里明白这不是莫名的,但他从来不明说,更不会为此恼怒。对着后宫众人,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基本上是雨露均沾的,除了对奇宜錱封赏多些,给她体面风光,倒也不算偏私。只是不知怎的,这两年,他对她突然淡了不少。虽然各宫仍都有侍寝,但自己和皇后却成了平分秋色的“新宠”。再细算下来,实是自己最多,而皇后次之。
嘉贵妃愈发想不通,何以烨帝会愈发贪恋她的怀抱,亦或像眼下这样,本来各自睡去的,一觉醒来,她就躺在他的臂弯里了。
“醒了吗?”
是他在温柔细语里问自己。
“嗯。”嘉贵妃慢慢抬头,试图枕上枕头,“陛下早就醒了吗?”
烨帝顺势把软枕往下挪了挪,以便嘉贵妃枕着,却还依旧那样抱着嘉贵妃,“没有,刚醒,但比你早一点儿。”
嘉贵妃别过眼,翻身瞥向帐外,看外面已经大亮,“时辰不早了,该议事了。”说着便要起身。
烨帝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亲昵道:“今日你生辰,不需要议事。”
他每年都不曾忘过,哪怕七夕是她的生辰。
嘉贵妃情不自禁的笑了,语调略缠绵嗔怪,“陛下这是耍赖偷懒吗,莫不要拿臣妾寻开心,当借口,回头太微宫的人该要说教臣妾魅惑您了。”
烨帝一脸宠溺的将嘉贵妃揽入怀里,“难道你现在不是吗,你早就是让朕不思朝政的红颜祸水了。”
难见烨帝如此,嘉贵妃忍不住偷笑,“那还不赶紧起来,再晚就真误了。”说着推开烨帝,故意睨着他,抱怨道:“臣妾可不想被骂。”
“放心好了,朕真的准了他们假了,朕来襄城,就是想歇歇的。”
“你”嘉贵妃颇为担心的看向烨帝,“陛下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瑜儿,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她知他指的是什么。
可惜,时过境迁这么久,还是无法阻挡心内的被撩拨起敏感,荡漾片片涟漪,无尽扩散。
转念,嘉贵妃平躺对着帐顶,良久才道:“也许吧。”
“连你都这样认为吗?”
听得出烨帝话里的失意,可于嘉贵妃而言,这终是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挥之不去的梦魇。
“若是寻常人家,就不要紧吧,可终究不是。”她如是说,却不知到底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
“你也恨她对吧。”不想他会这么固执,明知故问。
“我若说不,你信吗?”
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事已至此,他欠她的,怕是今生难偿。
只见烨帝翻起身,将两臂分别支撑在嘉贵妃两侧,凝神蹙眉,紧盯着嘉贵妃,不忍道:“是我有错在先,你该恨我才是。”
看居高临下的烨帝一脸严肃,嘉贵妃毫不避讳与他那凌厉的双眼对视,由衷言道:“我倒是想,可我就是,恨不起来。”
恍惚间,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烨帝不禁心悸,紧闭上眼,幽幽道:“总归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儿。”
嘉贵妃深信这是烨帝内心真实的柔软,她情不自禁地展开双臂环抱住他,耳语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记得就好,其他的,就让它过去吧。”
妻妾之中,唯有她一人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的直言不讳,从不把他当作皇帝,只认他是她一生所依的丈夫。他愿与她交心而谈,同时,他知道,是他太过自私——妄想着,被他伤得最深的人,填补他内心的虚无与不安。
顺势伏在嘉贵妃的肩头,烨帝感受得到她隐隐颤颤的无声呜咽,但他不想借着她的哀莫再欺她骗她,“那若我想让她回来,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怨我,甚至更甚?”
“不会,”嘉贵妃果决地回答,“我们都回不去了,有些事,于我而言,早就无所谓了,所以,我不在乎。”
烨帝半抬起身,对着咫尺之下的嘉贵妃笑道:“说你不怨我,倒是假的了。”
“能得你这般坦诚相对,我便已足以。”嘉贵妃忍不住抬手烨帝日渐沧桑的脸庞,“但你与我,早已韶华不在,我们不能自私的为自己活,我们还有儿女,你更有天下。”
“你和她们都是一个心思吗?”
“那你先不是皇上吧。”
“所以,注定,朕会输。”
“不,值得跟你比的,只有九州天下,而你,早赢了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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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扶着玉姝进了院门,绕过影壁,只看一人佝偻着背,耷拉着头,跪在房前。
“哎哟,这是谁呀,怎么一大清早的就惹咱们主子娘娘生气呀?玉媛上前瞧瞧,这是哪个不长眼睛的?”
堂内的玉妍隔着纱网帘子,听到鑫贵妃的惊讶声,急忙出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