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岭北省的案子催得紧,太微宫三法司官署几乎是夜夜灯火通明。一连熬了几个通宵的景昱也有些扛不住了,可抬眼朝殿内一扫,连同嘉琼在内,刑部宁州清吏司、吉州清吏司的员外郎、主事,会同十多名都察院宁州道、吉州道的经承与理藩院理刑清吏司的文书都在埋头查阅卷宗。
念及嘉琼已过花甲,身份亦尊,景昱主动上前劝道:“嘉大人,夜已深了,您且去后殿安置吧。”
闻声,嘉琼缓缓抬起头,对景昱拱手行礼,“有劳殿下记挂,不妨事,不妨事。”
“您就别再熬着了,快去歇着吧。”说着景昱主动上前去扶嘉琼,“我送您过去。”
嘉琼不好推辞,顺势搭着景昱的手臂,勉力站起身,长松一口气。此间,他与景昱皆瞧见了仍在案前奋笔疾书的景明。
“睿王殿下,您怎么还没回宫?”
专心一志的景明被这一声惊得笔尖一颤,他猛地仰起头,只看是景昱和嘉琼并肩立在他眼前。他一脸迷茫,瞬时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于是解释道:“我刚才看到吉州管粮通判的口供,正与一位牧民的申述案宗内容相近,所以我就想着把二者之间的共同之处罗列出来。”
难得景明如此用功,景昱欣慰一笑,“这些明日再弄也不迟,身子要紧,你也走吧。”
“没事,我还差一点儿就写好了。”说着放下笔,抬手作揖,“二哥、嘉大人,你们慢走,恕不远送。”
看景明又要提笔,景昱上前,伸手按住景明的手,微微嗔目,“三弟,你先回去,别让弟妹担心。”
“真没事,我已经跟她报备过了,二哥,你先走吧,我写完就回去。”
景昱正要反驳,却听身侧传来一声温柔,“请嘉伯父大安。”
“这可使不得!豫王妃快快起来。”伴着嘉琼的惊诧声,景明与景昱不约而同的朝门外望去,只看嘉琼谦卑的迎上兆雪嫣,赔笑道:“王妃真是折煞老臣了。”
“大人对家父多有提携,便是雪嫣的长辈,眼下并无外人,叫声‘伯父’更是应该的。”
“王妃太客气了。”
兆雪嫣向嘉琼点头微笑,转念对景明屈身行礼,“睿王殿下。”
见此,景明即刻从书案前站起身,朝兆雪嫣还礼,“二嫂。”
接着便看景昱走近兆雪嫣,不解的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去春熙宫给母妃请安,母妃知道殿下近些时日公务繁忙,时常宿在太微宫,她顾念殿下身体,怕殿下受凉,所以特地嘱咐臣妾,若是今夜殿下仍不回宫,定要给殿下送些保暖的衣物来。”
“这等小事,打发玉姗他们就是了,你又何必亲自前来,更深露重的,仔细风寒。”
景明本不想以此揶揄景昱,可也不知怎的,突然看兆雪嫣满目深情的望着景昱,一脸崇拜的样子,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所以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调侃景昱:“二哥,正是二嫂体贴你,才要亲自来的。”
“睿王说笑了,与弟妹相比,臣妾自愧不如。她一边照顾着你,一边还要替母后分忧,操劳尚仪局的大小事务。”说着兆雪嫣莫名一笑,“今早给母后请安的时候见到弟妹,看她又比前段时间还要消瘦,可想这修玉牒的工作也不比你们这查案轻松,我来的时候遇到塔娜郡主从西内院那边回来,说是尚仪局今天出了点儿事,弟妹仍在那儿料理呢。”
景明一怔,“当真?”
兆雪嫣一脸认真,微微蹙眉,“臣妾也是听郡主说的,并不知细情。”
兆雪嫣这话说得景昱有些糊涂,他打量自己的媳妇,暗暗揣度其间的深意。
按理,兆雪嫣从“滴水穿石”到太微宫来,是要行过西苑的东路,可铭婼从西内院回西苑,却是直接从西苑南门回去即可,二人并无相遇的可能。若兆雪嫣所言不虚,那么铭婼为何要舍近求远呢?那她又是为什么要跟兆雪嫣主动提及凌芸呢?
待景昱回过神来,景明却已没了踪影。
寒风漏夜,云雾见月,落叶铺路,萧瑟凄凉。
凌芸立在清冷月色下,望着尚仪局上锁的殿门良久,淡默无言。右手里钥匙早已温热,蜷缩的手指,死死地攥着,紧抠着掌心,不肯放松。
身后的秋菊瞧着凌芸纹丝不动,担心她受寒,便试探着提醒凌芸,“主子,这夜里风大,咱赶紧走吧,眼看就要四更了,一会儿巡夜的禁军该绕回来了,见您在此处,怕是不妥。”
尚仪局司籍司、尚书局司记司奉命与礼部、宗人府在尚仪局属殿纂修于皇史宬、宗人府及礼部三处封存的玉牒,改为缮写两部,将分别存于皇史宬和襄城行宫。凌芸借此机会,请旨督管参与其中的内廷女官,一来是为了暗查宸妃旧事,二来,她是想躲着莲心。恰逢今夜景明奉旨在太微宫与景昱协助三司,共同审理由吉州押解回京的罪臣,不能回宫,凌芸便趁此机会,在尚仪局拖延留到了深夜,只因她想亲眼翻看到那本玉牒,却是无功而返。
静默良久,凌芸心内叹道:“是我昏傻妄想了,此等宫闱秘事,怎会记录在案,编入史册,即使有,也是轻描淡写,寥寥几笔。那个本子肯定跟选秀案档一样,无非写着生辰八字,家族成员,多的不过就是何年入宫,何年晋封,何年生子,何年薨逝。自古以来,所谓的史书工笔,不过如此。”
凌芸深呼一口气,果断地转过身,朝身边的秋菊淡淡地说:“走吧。”
由西内院的东门出来,行过西苑前曲折蜿蜒的石子路,在错乱交横的假山中,瞧见一个身影由皇极殿外廊西后门方向过来,在一棵槐树下躲过值夜的一列宫人,之后左转,径直往西宫而去。
秋菊悄声对凌芸道:“主子,你瞧那人,奴婢看着怎么有点像皇上身边的卫贞容?”
一听此言,凌芸大步上前,看着那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一面疾步离去,一面四下观望,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瞧她那身最高女官的宫服,凌芸断定那人必是烨帝身边的玉婕。见四下里无人,凌芸急忙拉着秋菊,“跟上去。”
“福祐,你先回去。”
眼看景明正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福祐紧追了几步,嗫嚅道:“殿、殿下”
“不许跟来!”
福祐又要开口阻拦,倏然刮起一阵风,卷着细沙迷住了他的眼。他被迫停下脚步,下意识紧闭双眼,伸手捂住口鼻,低头闭息。等他能再睁开眼时,只看黑夜里星点白影闪烁。他不禁将两条手臂扣紧,锁住怀里的卷宗,打了个寒噤。
风卷起层层银杏叶,连着尘土成烟,跟着玉婕一路,到了一处隐蔽在乱林中的院子前,突然不见她的踪影。
瞧着斑驳的红墙上爬满了萧条枝干,院门两侧的石狮上挂满蛛网,门口的台阶也有明显的裂痕,左侧仅剩的那扇门朱漆破裂,门上的铜钉黯淡发黑,门洞檐下的匾额字迹磨损严重,辨别不清。
凌芸不禁抬手在脸前摆了几下,又拎起裙角,屏着呼吸,小心踩下每一步,生怕脚下纷乱的落叶制造出暴露踪迹的声响。
跨进门,穿过九步长的门洞,是一百寿石影壁,绕过影壁,豁然开朗,虽然满眼断壁残垣,可威严丝毫不减,布满青苔的汉白玉甬道直通重檐歇山顶大殿,两侧阔绰的广场上各立着一个华表,四周摆着铜缸。
忽见有一黑影在大殿的西山墙闪过,秋菊急切的扯了扯凌芸的衣角,低声道:“主子,在那边!”
瞧着黑影由侧门往后院去了,凌芸毫不迟疑,疾步跟上,通过侧门,后院很小,只是一排罩房,唯有西侧有一月亮门可以出去,经过月亮门,顺着脚下的石板路,凌芸和秋菊走进一片银杏林,渐渐地,石板路被落叶和泥土掩埋,凌芸只好凭着感觉在林子里穿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大路。
凌芸掐着腰站在一个银杏树下喘气,却听见秋菊在身后惊道:“主子,你快看前面,那不是咱方才进去的那个宫门吗?”
一模一样的宫墙,一模一样的石阶。
凌芸蹙眉,“我们被骗了。”
秋菊紧张道:“怕是卫贞容发现我们了。”
“看她那样子就是轻车熟路的,甩掉我们自然也是轻而易举。”话间,凌芸很是随意的朝身后瞟了一眼,却发觉秋菊并不在自己后面,她猛然回身,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秋菊秋菊!”轻唤了几声,并无回音,凌芸顿时心内发毛,在原地来回打转,东张西望,惊慌不已。
景明本是追着凌芸和秋菊进了银杏林,可跟了步之后便不见她二人的踪迹。无奈之下,他只能在树丛中徘徊。不久之后,隐隐听到了枯枝被踩碎的声音。他朝那声源处寻去,却看秋菊昏倒在一处宫苑的牌坊前,却不见凌芸。
恍惚有灯火闪烁,只见一个人影飘过。可在景明疾步上前追赶的时候,那人却又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从容镇定的回头看他。当景明看清那张脸的时候,他渐渐停下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淹没在这黑夜之中。与此同时,景明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
忽听身后的林子里有异动,凌芸转身便见不远处有个宫灯在地上打转,凌芸一眼便识得那是秋菊拿的灯笼,于是壮着胆穿进林子,就在凌芸躬身要拾起灯笼的时候,她突然发觉有个影子从林子里飘过,凌芸丢下灯笼,顺着黑影的方向追去。不过追了几步,便从林子里绕了出来,却瞧见秋菊正躺在一个破旧的石坊下。
伸手试到了鼻息,凌芸瘫坐在秋菊身边,算是松了口气,“秋菊醒醒”凌芸摇晃着秋菊,不住地叫她,可秋菊却昏迷不醒。
“喂!你倒是醒醒啊,不然我怎么把你弄回去啊,眼看天都要亮了!”
就在凌芸自言自语的时候,从石坊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开门声,只瞧石坊后面的宅子里有人出来,吓得凌芸急忙拖着秋菊想往石坊墩子的缝隙里躲。
可眨眼的功夫,凌芸却突然停下了手,探出头,瞪眼望着从宅子里出来的人,正瞧那月色下的明黄格外刺眼。突然一只大手从眼前晃过,紧紧地捂在嘴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石坊前面的石狮底座靠去。
伴着沙沙的落叶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随风而过,只觉得背后渐渐有温度蔓延开来,紧环着腰身的那只手格外有力,而嘴上的那只手却有些颤抖,听着稳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凌芸不禁屏住呼吸,紧闭上双眼,紧张地感受着急促的呼吸和强有力的心跳。
那脚步声终于消散,紧抱着凌芸的双手也渐渐放开,凌芸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满脸写着紧张的景明正忐忑地盯着自己,凌芸尴尬地紧眨了几下眼,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景明抬手捧住她的脸,毫不迟疑的吻下。
情迷里残存的意识唤醒凌芸,她急忙从景明宠溺里挣脱出来,羞怯地别过脸,低眼看向倒在他们身边的秋菊,暗暗舒了口气。
倏然,耳边传来一声沙哑,“芸儿。”凌芸未及反应,便又被景明紧紧揽在怀里。凌芸试图推开景明,可景明反而更加用力的锁紧她。一时无可奈何,也渐渐察觉到了景明的反常,凌芸不再挣扎。
印象里,景明很少这样唤她。
“你、你怎么了?”心中莫名不忍,凌芸顺势伸手环抱景明,一手攀着他的肩,侧脸紧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对不起。”
翌日,烨帝下旨,准睿郡王嫡妃阮氏所奏,赐内侍女官四品淑仪阮莲心为睿郡王庶妃,是为正七品贵人。
当日晌午,以送贺礼为由,景昕派玉娟亲去“花晨月夕”,傍晚方回。
“真的吗?”景昕对玉娟问道:“确认无疑?”
“是,奴婢把过脉,她真的没有怀孕。”
“那真是谢天谢地,没有孩子就好。”景昕一愣,不解道:“只是,这其中是谁出了差错?”
“是莲心自己弄错了,她月信迟迟未现并不是害喜,而是气虚体寒,至于呕吐,是她的胃有症疾导致的,芸主子得知后不敢声张,也就没有请太医诊脉,所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信以为真,乱了方寸。”
“那景晔那边可知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