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和阮三娘交割后,就自己把自己赎了身,这事是她自作主张和阮三娘合谋办的,事先没跟李煦商量,陈涌自然是知道的,却装作不知道,面对李煦的责问,陈副使笑笑说:“烟花之地绝非久留之所,走了好啊,在外面隐居两年,改名换姓又可以重新为人了。”</p>
李煦道:“你不让她在教坊待,以后怎么安置她?”</p>
陈涌道:“她是你的人,我可管不了。”竟置之不理。</p>
因为赎身,林月耗尽平生积蓄,变得一贫如洗,勉强赁了两间屋居住,今后生计全无着落。她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在天下司内部有个词叫“自绝”。自绝之人循例是要开革出籍的,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或赐死,或幽闭终生。</p>
李煦在城中一条曲折幽暗的小巷子里找到林月租住的小屋,看到的是身披麻衣,不施粉黛的林月。这大半年来跟林月打交道无数,李煦却还没能仔细地看过她,其实看了也是白看,在厚厚脂粉的包裹下,在刻意的逢迎下,他是看不到一个真实的林月的。</p>
甚至她的名字,林月,也是假的,她真名叫什么,李煦还真不知道。</p>
“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进门李煦就气势汹汹地问,他闻到一股酱菜的味道,林月在吃晚饭。一碟酱瓜,一碗稀粥。</p>
李煦眉头皱了下:“这么晚才吃饭?早饭还是晚饭?”</p>
林月凄然地笑了笑:“不知道,习惯了晚睡晚起,屋里又黑,肚子饿了就弄点吃的。”</p>
“哦。”李煦应了声,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鼻子却还被霉味呛的发痒。某个角落里都水滴的声响,滴答,滴答。</p>
寻了一圈,没找到,回头见林月叉手站在那,就说:“你吃的你的,我吃过了。”</p>
林月笑了笑,没有坐,她笑的时候有些害羞的样子,很真实。</p>
“赎身把身家都赎没了?”</p>
“没了,彻底没了。”</p>
“走前没找好下家,哦,我的意思是没找个相好的把自己嫁了?”</p>
林月深吸了一口气,“自绝之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何必连累别人呢。”</p>
“那么,我不明白了,你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呢?”李煦在林月的床上坐了下来,所谓的床就是铺在地上的两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茅草,草有三分潮湿,还有些霉味。</p>
“我祖母是教坊舞姬,我母亲也是,她得罪了一个客人,饱受折磨,被抬回来后躺在柴房哭喊了一夜,临别前她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说死也要死的干干净净。”林月抬起头望着李煦,“我长的不好看,又昧不下良心,永远也攒不够赎身的钱,我入天下司,为的就是这一天,他们答应过我的,我以为允诺别人的事是要兑现的……”</p>
林月用手绢不停地抹着眼泪,倔强地站在那一动不动。</p>
李煦却一直在等待她投怀送抱呢,女人这个时候的杀伤力非同小可呀。</p>
“我,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林月擦擦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说道:“路是我选的,一切由我担当。”她挺起胸膛,昂起了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p>
李煦起身走出了这间昏暗的小屋,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吃完早点睡,明天午后到独一味找我。”</p>
三天后,乐生堂多了一位女账房,姓林,人们叫她四娘子,传说是杨主簿的亲戚,同一日,原来的账房沐掌柜正式宣布退出乐生堂,安心回家相夫教子去了。</p>
沐掌柜是乐生堂的创始人,先做掌柜,后做账房,至此完全退出。又三天,常思滑辞去大掌柜之职,所持股份转让给林姓女账房,他自己则启程去了黔州,投奔他那位做观察使的兄长去了。常思云的夫人周氏仍然留在韶州,依旧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到凤凰台看望她的干女儿,从不参与其他饮宴。</p>
阮三娘出任监管教坊的协理后不久便架空排挤了虎姑,这惹得虎姑的靠山,韶州的一位判司很不高兴,扬言要剁掉阮三娘的三根手指头,不过几天之后,这位判司就让人举报说纳贿,虽然后来查无实据,但他人着实老实了许多。</p>
在他的支持下,虎姑在韶州城开了一家名曰武江春的私寮,凭着她混迹花场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生意竟十分红火,若非五月间的那场大火,说不定武江春还真把官办的几家教坊都被比了下去。</p>
那场大火来的蹊跷,一夜之间将武江春的三重院落、二十几间房烧的干干净净,虎姑本人被烧成重伤,半张脸焦烂,躺在床上嚎叫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时才凄惨地死去,死的时候,数十只乌鸦飞到屋外的院中,鼓噪个不停,因此有人说虎姑是乌鸦精转世,恶事做绝,天理难容,故而才有这场大灾难,乌鸦来,是来召唤她回去的。</p>
虎姑死后,她招募的十几个姑娘无处容身,统统被阮三娘招揽至门下。韶州宜春院由此更添活力,一时声名大振。</p>
李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忽生一种物是人非之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