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深夜。
李斋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有一个人影。月光从窗户外面倾泻进来,小虫的鸣叫声在耳边萦绕着。
“……景王?”
李斋出声唤道,作俯身状的人影抬起了脸。
“啊……对不起啊,吵醒你了吗?”
“没有。”李斋小声答道,“今天大家都在找您。”
“嗯,今天忽然很想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置身于这世界之外?”
李斋虽然这样问了,却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卧室中沉默再次降临。虫鸣冷清地回响着。
不久,人影又开了口。
“泰麒是什么样的人啊?”
李斋微微有些惊讶。她知道泰麒对阳子有着特别的意义,她果然还是对来自同一个世界的泰麒特别留意呢。
“感觉还很年幼。”
李斋刚说完,黑暗中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真的……泰麒就是这样的人。感觉他稚气未脱,非常天真但是又非常地体谅人。”
“果然麒麟就是麒麟。”
“他和景王殿下您也很相似呢。”
“……和我?”
李斋点了点头,“都是很容易相处而且不拘礼节的人。从我们下人眼里看来,明明你们有很尊贵的身份,可却完全没有一点儿架子。主上骁宗同样是如此。台辅大人也曾经这么说过,骁宗完全不知道身份为何物。可以看得出来,与其说你们是不把身份二字刻在脸上,还不如说你们根本不把这个概念放在心上。景王殿下也是这样。我听说女御和女史都直接称呼您的名字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啊。所以我说你们很相似。”
原来是这样啊。黑色的人影发出了一阵苦笑。
“这样啊……那是因为在蓬莱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身份之类的东西。不,并不是说完全没有,只是那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女御铃和女史祥琼她们并不是我的家臣,而是我的朋友。虽然看上去在这个世界,我们之间好像没有能超越身份成为朋友。”
“大僕也是这样吗?大僕也是直呼殿下您的姓名啊。”
“是啊,朋友……这么说有点怪,应该说,是同伴。”
“同伴?”
“是一起治理国家的同伴,对……而且曾经也是共同谋反的同伴。”
“谋反……”
李斋感到不可思议而偏过了头,人影却只是点了点头。一种真挚的气氛在周围蔓延开来。
“以前,在庆国有个很残暴的乡长。他用各种各样的苛政暴刑搜刮民脂民膏。那时我刚登基,还不具备把他从那个位置上赶下来的能力,所以只能借助虎啸的力量。虎啸为了付伐乡长,在因为恐怖政权压迫下连对乡长嘴上抱怨都不敢的民众间召集有志之士,作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
说着,阳子微微探出了身。月光照在她侧着的脸上,正好能看到她那认真的表情。
“……在戴国,这说的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吧。”
她想说这个吗,李斋想着感到胸口一阵压抑。
“……我认为是不可能的……”
随后李斋又制止了刚想开口的阳子。
“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民众们有那样的反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也知道我自己所说的可能听上去很愚蠢。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我觉得那不是不可能的事……”
李斋仰头看向卧室的天花板。卧室中弥温着夏夜晚特有的湿气。然而,李斋即使到了现在都还觉得身体里面仿佛被冻住似的僵硬着。耳鸣声虽然消失了,可却觉得似乎能听到那犹如被冻住了的风的声音。
“我只带着少数随从,从阿选手里逃了出来。听说我的部下都被抓回了鸿基。并不仅仅是我的士兵,其它将军手下的兵将也一样。很多官吏都从阿选眼皮底下出逃了。他们全部都被当作杀害骁宗和泰麒,企图篡夺王位的同谋而被追杀。”
李斋一开始认为事态还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
“阿选以为王和宰辅都死了,国家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除了他以外谁都不可能得到戴国。事实上,后来对阿选持有疑心,不久又由疑心转变成不满的人越来越多。而我就一边搜寻骁宗的下落,一边召集这些人,为组织抵抗力量而到处奔走。然而,事态完全没有自己设想的这么顺利。完全就像是建筑在砂子上的楼阁一样,好不容易集合了人,形成了组织,却从中不可思议的出现了叛徒,这等于是刚刚开始就已经从内部被破坏了……”
“哦……”
“那些叛徒,要么又回到阿选身边,要么干脆失去了踪影。很快全国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到现在就算想再集齐有志之士也已无法掌握他们的行踪了。没有被逮捕的那些人不得不潜伏起来以逃脱阿选的魔爪。对阿选抱有反抗意识的人们也明白只要稍不留神暴露了就会牵连到周围的人。如果某个城镇有反叛者存在的话,阿选会不择手段烧掉整个村子。到现在也有很多人在等待推翻阿选的时机。但是,寻找这些志同道合的人,并与他们取得联系,再联合起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接着,李斋又喃喃的继续道:
“景王殿下您大概知道戴国的冬天是怎样的吧?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平衡,灾害频繁,妖魔横行,人民即使是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地苟延残喘。尤其是该如何渡过漫过的寒冬,除了为此想尽一切办法,人民再也没有余力做其他的任何事情。”
在戴国,大家都说是多亏了鸿基,百姓们才得以生存下去。骁宗在位的时候,除了实施改革,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在王宫里有一种被当作国家的根本的里木,又称为路木。骁宗就向这路木祈褥,从而由天上得到了一种叫荆柏的植物。
“荆柏……?”
“是的。荆柏是荆科植物,即使任其在荒地上自由生长,在从春天到秋天的漫长季节里,无论何时都能开出洁白的花朵。花谢后,能结出鹌鹑蛋大小的果实。把这荆柏的果实干燥处理后,能起到和木炭同样的功效。”
炭对于将经历严冬的戴国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东西。而且当然,这也不可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民必须通过购买才能获得。然而,如果是荆柏的话,只要把它种在田野的一角就足够了。然后只要收取足够的果实,弄干后储存起来就能渡过寒冷的冬天。每家每户都能自己制作足够一家人使用的炉炭,这对戴国人民来说可谓头等大事。
“一开始,荆柏只生长在黄海。主上向路木祈求能得到能够在戴国存活的荆柏。主上失去踪影的那年春天,王宫中的里木生长出了荆柏。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举国上下无处不见荆柏那雪白的花朵。因此,人民尽管身处这样的惨况下也依然可以渡过隆冬。人民都认为这是受到在鸿基的尊贵之植物的恩惠和慈爱所至,不用说,荆柏又被称为圣上的慈悲了。”
是这么回事啊,阳子溢出沉痛的声音。
“即使阿选是王,他也有尽天命的时候,但是阿选偏偏不是王;假若他只是一方逆贼的话,那其寿命也终有完结的一天,可他又偏偏是神。无论是谁,若没有将其斩草除根的话,阿选是不会倒台的。能将其神的资格夺走的只有王,如若不然,就只有王逝世后残留下来的白雉之足了。主上和台辅都还没有死,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身在何处。因为这个原因,制止这股恶逆势力的一切理法都黯然不动……”
“所以,戴国的人民才会完全没有办法拯救自己。”
就是这样,李斋点头以示同意。与此同时,李斋看到怀着真挚的眼神侧耳倾听的阳子的样子,胸口闷闷的疼痛着。李斋想说,帮帮我吧,找到骁宗,找到泰麒,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讨伐阿选。
刚想开口,阳子那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泰王如果还平安的话,务必也把上天的慈悲分给我们一点……庆国资源太贫乏了。”
这么说着,她抬头看着月亮。
“庆国的北部,到了冬天也很冷。那里并不出产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物产,因此有很多贫穷的人家,到了冬天也很缺乏过冬的炭火钱。因为原来并没有像戴国这么寒冷,所以也没有对冬天有什么准备。墙壁又薄,窗户也没有安玻璃,又没有充足的羽毛和毛皮,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把防寒作为最重要的事情优先考虑。所以北部的民众们,只能穿著棉布的衣服,全家人抱在一起过冬……”
“是……这样啊”
“当然,没有炉炭也不至于危及生命。即使到了隆冬,也可以进入深山里,挖些草根之类的东西,所以庆国的冬天也没有严峻到会威胁人民生死的程度。虽说我们的情况绝对无法和戴国的冬天同日而语,但我还是觉得北部的人民非常可怜。”
“……是啊”
“听说戴国的先王是个不惜倾其国库以求政事上尽善尽美的人。景麒也说戴国在假朝期间同样治理得非常好。庆国则相反。这个问题上,疏于政事的王一个接一个,土地也越发贫瘠。即使先王在位期间也是如此,官吏极度专横,人民尽遭蹂躏,像那个实施暴政的乡长之流可以说是到处横行,而且我认为这种现像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根除。先王驾崩之后伪王实施暴政,整个国家还是处于苛政之中。庆国也不过刚刚复兴。现今,休养生息的民众们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好时代。庆国因为长时间的不善治理,动乱又多又贫穷。”
“……嗯”
“我,觉得这样的人民都实在是太可怜啦……”
痛苦的呻吟,压低的声音,景王浑身颤抖着。
“同时,戴国的人民也很可怜。戴国现在的状况比我们庆国还要严酷。气候又恶劣,还有伪王的压迫和异常的灾害,真是苦不堪言啊。一定要把那伪王从他的位置上拽下来,一定要把真正的王和宰辅接回王都,我要帮忙。”
李斋伸出了残留的那只手,摸索着景王的手。
“那又能怎么样呢?庆国又无法出兵。景王殿下如果率领自己的兵将干涉他国的话那可是会导致庆国颠覆的大罪啊。”
“……李斋。”
“请您原谅。在您同情戴国的时候我却在想些罪孽深重的事。可是,那样是不行的啊。景王殿下是庆国的国主,您无法把对庆国人民的怜悯心施舍到戴国民众身上。”
花影,你是正确的。
阳子强力地回握住李斋的手。
“我是绝对不会放着戴国不管的。我会尽我所能。我还打算拜托延王也试着帮帮忙……可是,我知道超越天纲的事是不被允许的。我不能对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次好时代的庆国人民说,你们再准备面对又一次的乱世吧……”
“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
李斋虽然在微笑着,可是要说真心话的话,她真想说,别舍弃我们啊,我们全指望您了。然而,这样的事是不被允许的。站在眼前的人,是对庆国至关重要的王。把这位王从庆国人民身边带走,是绝对不可以的。
Ⅱ
阳子出不客厅,走到庭院对面的庭廊,在那里有三个人在等着。
“……你们在干什么?”
阳子一出声询问,立刻有个人像弹起来似地站了起来。
“阳子,你在里面说了什么?难道……”
“为什么祥琼你会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我让铃去叫你了,因为他们一直在找你。听说阳子你一出现就让所有人都回避,自己进了那个人睡的房间,你们说了什么啊?难道,你们定了什么严重的约定……”
“定了哦。”
阳子这么一说,祥琼不禁微微倒吸了一口气。与之相对,坐在脚边的铃只是歪了歪小脑袋。
“你到底明不明白啊?那种事”
“我明白。所以,只要是允许范围内而我又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尽力帮忙,我们只是定了这样的事。”
祥琼大大地吐了口气,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真把我吓死了……还好”
铃像发呆那样地看着祥琼。
“的确啊,我不是说了嘛,阳子才不是那种会舍弃庆国的傻瓜啊。”
“我可没看出来你有这么精明。”
“真是过分啊……”不停苦笑的阳子敲了敲祥琼的肩膀,“虽说如此,可还是应该先通知景麒还有别的人,不要踏入她的睡房。那么,虎啸呢?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