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玉目送着青年下楼后,就在脚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向着饭桌边瞄了一眼,说道:“六子,你过来一下。”从饭桌边站起一个少年,黑灰色衣服,约莫二十来岁,一拐一拐的向温良玉走了过来。“明天用的东西差不多都到齐了吧?都点过了数没有?”温良玉对着来到跟前的小六子道。
“公子,该早点送来的都到了,魏师傅帮忙点的数,一份都不差。”小六子回话道。
“那好,你去吧。”温良玉说完,就站起身,朝着账房方向走去。来到账房里屋,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然后就走到张老身边的另一张藤椅前,躺了下去。
“你怎么躺下了?”张老睁开眼来,看了温良玉一眼,有些生气道。
“张老,莫急啊,厨房正在做着,一会儿就好。”温良玉微笑道。
“好什么好,我又不是为挣吃的来的,一壶酒,一盘棋,就够了。”张老说完话,闭上眼睛,懒得再理温良玉。
“张老,如果这就够了,那我明天就连稀饭都没得喝了,王猛那小子你是知道的。”温良玉说完话,看着张老闭上了眼睛,自己也闭上眼睛来。
“你知道错了?”张老坐起身来,拿着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小声说道。
温良玉心里一惊,立马睁开眼,坐起身来,两眼直望着老者。
张老看到温良玉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高兴,现出半丝笑意,对着温良玉道:“青龙寨这事,本该交由官府来处理,你今儿来了这么一出,置律法于何地啊。其他人家的账房先生,除了算盘就是账本,你可倒好,账房可以暗淡无光,书房却是通明透亮,我看你这几年的书好像越读越回去了。”张老说完,喝了口茶,闭上眼睛,躺了下去。
温良玉心里五味杂陈,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在心里暗暗地抽着自己耳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书架,好想问问它,今天这是怎么啦。回想这些年来,跟着王猛,西北护镖,东南进货,东北猎虎,西南捕蛇,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时候出过半分差错。十数年诗书苦读,只为他年能进入仕途大展拳脚,可今日却拿着羽毛做了令箭,藐视了律法,枉顾了人命。难道心有正义就可抄小路而弃大道?想着想着,温良玉不自觉地站起身,走向窗台,往外看去。白色的瓦房,葱翠的树木,绿绿的流水,烟雾环绕的山岗,看着这些,心情有所好转。都说仁者喜见山,智者乐见水,这里山水相连,楚楚动人。
老者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对着温良玉的背影,走了过去,拍了拍温良玉的肩膀,温言道:“今日之事,也不完全一无是处。救回了那小子,半半的算主持了公道;又将郭凯从青龙寨里摘了出来,也算是小功一件;吃完饭,再好好陪我战上两盘,那又更不一样了,这可是大功一件。”随着话儿展开,笑容一丝丝地爬上了张老的脸蛋。
听完张老将的话,温良玉心里似是好受了些,递给老者一个笑脸,嬉笑道:“两盘那够,至少十盘。”
“好,好,十盘就十盘。要是让王猛知道了,你就不怕他扣你工钱?”老者乐呵呵说道。
“我会怕他,大不了明天多敬你一杯酒,那工钱不就又回来了。”温良玉笑意浓浓,言语风趣起来。
“这就对了,我们满腹经纶的温大才子,怎么会怕他一个连吃喝嫖赌都不会的钱袋子呢!”张老笑道。
“张老,钱袋子好啊,要是没这个钱袋子,这万卷书还不知道去那里买呢。”温良玉说着笑着。
张老朝良玉笑了笑,走回藤椅,躺了下去,轻声道:“你这里还有没有好酒,上次就送我两坛‘绍兴女儿红’与两坛‘同山烧’,是不是少了点,还教我赔上了一顿药膳。”
“你就该给他做一顿药膳,十八年的‘女儿红’,十五年的‘同山烧’,多好的酒,就是贵了点,十坛酒,千两银。”温良玉向老者笑了笑,叹气道。
“怎么这么贵,他王猛不是个生意精吗?”老者一潭雾水。
“他王猛再怎么精,也‘精’不过这世道。”温良玉说完,不禁叹了一口气来,“哎!。”
“这话怎么说?”老者满怀好奇,对着温良玉询问道。
温良玉看着老者那一脸好奇的表情,不忍心违他的意,温言道:“那次我们去绍兴购酒,到一家酒楼打听酒业的行情。你猜怎么着,行情没打听出来,打听到的却是一桩祸事。”
“什么祸事?”张老追问道。
温良玉本不想说下去,被老者追问,又不好掉他胃口,继续讲了起来:“一位六十来岁的凌姓老者喜欢下棋,经常去找一位三十来岁的白姓书生对弈,每次书生都会让着老者,次次打成平手。就在我们来到绍兴的前一天下午,这位老者又去找书生下棋,没想到书生心里装着事,没照料过来,赢了老者一个子。你猜怎么着,老者就为了那一个子是怎么输的竟然想入了迷,出了书生家门口,竟然忘记看路,直接往书生家门口前边的一个高坑走了去,一脚踩虚,掉了下去,双腿齐断。书生家极穷,家中也就自己一人,只好将老者背回老者自己家去。到了老者家,书生道明事情经过,不曾想老者的两个儿子无理生威,仗着业大势大,竟叫家丁活活的把书生的双腿打折了。老者不知道是内疚还是气恼,情绪一激动,一口气没喘过来,当场去了。那两个儿子更是脑门生威,又叫来家丁,把书生痛打了一顿。夜近黄昏,家丁的棍棒没个轻重,书生的一双手又被打了个对断。”温良玉说到这里,眼睛里存着两个泪珠,白光闪烁,心中极为难受,不想再说下去。
老者见温良玉停了下来,再没有要讲下去的意思,也不好再追问。恶世之道,强者为尊,弱者伏威。心中猜想,那王猛定是去打抱不平,一顿官司下来,输了个七七八八,不下狠手,强龙哪能压得过地头蛇。
屋子安静下来,阿贵扶着郭凯已站在布帘子旁。
温良玉见状,走了过去,将郭凯扶住,扶到藤椅边,让他躺了下来,对着阿贵道:“你去忙你的吧。”阿贵回了一声好,就走了出去。
张老将郭凯看了一眼,只见他额头、眼角、鼻梁、嘴唇,不是破了皮,就是裂着缝,让人见了好生心疼。本想过去帮他看看脚,温良玉没发话,知他自有安排,也就只在心里想想。
“郭兄,小弟早已叫承福帮你请郎中去了,想必正在路上,还请宽心等待一会儿。”温良玉说完,给顾凯倒了一杯茶过来,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公子有心了,不知如何感谢才好。”郭凯说完,拿起茶杯喝起茶来。
“小弟今日做事毛糙,连累了兄长,还请兄长原谅。”温良玉帮了一把椅子,坐到郭凯身边,向着郭凯赔礼道歉起来。
“他郭凯是什么人,这么点小事,他早忘记了。”张老言道。
郭凯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经张老这么一说,心里轻松了许多,对着温良玉道:“公子这说的那里话,今日之事,怪不到公子头上,你要是为此事自责,那我也就没脸再呆在这里了。”
温良玉看过郭凯的脸色,微笑道:“好,郭兄,此事小弟再不提起。”将事儿淡忘了过去。
张老见温良玉愿把郭凯当成朋友,于是对着郭凯说道:“郭凯,你既已离开了青龙寨,不如从此留在这‘一缕香’算了,王猛那小子到处闯荡,也需要个帮手来着。”
听到张老这么一说,温良玉赶忙把话接了过来,高兴道:“郭兄,你要是能留下来,王猛一定会高兴死的。他多次跟我讲,郭兄此人,为人忠义,一身正气,武艺高强,胆识过人,从未作恶于乡里,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郭凯看着温良玉一双携带真诚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拒绝吧,方圆数百里,这么好的去处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接受吧,第一掌柜又不在。真是个左右为难。
张老瞧见了郭凯的心事,赶忙接话道:“郭凯,今天我就做回儿主,你以后就是‘一缕香’的人了,等王猛那小子回来,再把结交酒喝了便是。”
“谢谢张老,为‘一缕香’添得一员虎将。”温良玉起身对着张老就是一躬,以表谢意。谢完张老后,赶紧握住郭凯的手,温情道:“兄长切莫推辞。”
郭凯被他俩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是好。“罢了,罢了,就是王猛不要我,有你这份情,我也赖着不走了。”郭凯终于将心往地上一横,对着温良玉道。
好,好,好!三人同时笑了开来。
“公子,酒菜备好了。”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张老还没等温良玉做何反应,就快速的走了出去。
温良玉对着老者的背影笑了笑,一边扶着郭凯慢慢地走出房门,一边说道:“张老是真饿了。”
正当三人都来到饭桌边,分开坐下,楼梯口一前一后走上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承福,背着一个大木盒子。后面是一个老者,约莫六十来岁,个儿不高,一身黑色衣褂,两撮灰白色胡须,高高的鼻梁耸立在瘦小的脸蛋上就有些不对衬,再加上一双快要掉光的眉毛配上两颗大眼珠,叫人一看就想笑出声来。
温良玉一见,立马迎了上去,微笑道:“胡医师到了,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我赶到他家时,正开始吃,被我硬拉下了桌。”承福将大木盒子放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满头大汗道。
“你小子,一点礼貌都没有,稍后看我怎么罚你,还不快把医箱放进我那账房里屋去。”温良玉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胡医师的手臂,微笑道,“没吃的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今儿多吃点,把前几次省下的都补回去。”
“好,补回去,补回去。”胡医师就怕温良玉来这套,每次来都被他整得晕晕乎乎,回去就只想睡觉。可,微笑,热诚,谁都不愿拒绝。
温良玉将胡医师牵到饭桌边,让他坐在郭凯的对面,跟张老坐在一起。等胡医师坐好,温良玉就对着刚从账房里屋走出来的承福招手,说道:“你也过来一起吃。”
“这样不太好吧。”承福好像没有听错,一副表情挂在脸上,极为复杂,应该连自己也看不清楚。
“快点过来,张老都快饿扁了。”温良玉对着承福说道,眼里打着笑容。
承福看了看,极不情愿的走了过去,在温良玉的身边坐了下来。温良玉刚等承福坐下,就把嘴凑到他的耳边,生怕其他人听得见,细声细语道:“今天你不用做事了,把他三人的酒陪好就行,特别是张爷,今晚你家少爷没时间陪他下棋,让他醉了就想睡觉。能行不?”
承福一听到事关少爷,什么都不在话下,高兴的点了点头。
“温良玉,你小子是不是又想使坏,想着把我们两个老东西灌醉,好让你下午睡个大觉。”张老道。
“张老,你这就错怪我了。你俩是我最敬重的长辈,我就再坏,也不敢在你俩面前使心眼啊!你说是不是。”温良玉对着张老微笑道。
“这还差不多。”张老回了一句,就拿起筷子夹起菜来。
温良玉也提起筷子,微笑着道:“胡老,郭兄,一起。”说完就给了承福一个眼神,承福会意,等他们吃完两轮菜,就开始陪起酒来。温良玉和承福,一个说好话,一个把酒干,不过一刻钟,张老就比胡医师跟郭凯多饮了十来杯。好酒是张老的最爱,只要温良玉说的在理,张老就杯起酒干。
大伙儿都快饮到十五六杯时,胡医师拉着温良玉的手,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还是先把正事儿办了再来喝吧。”
温良玉微笑着回道:“好,就听你的。”说完就凑到郭凯的耳边说道,“哥,先让胡老帮你看看伤,等会儿再喝,如何?”
郭凯有些醉了,身上的伤痛觉得轻了些,微笑道:“好。”
温良玉就扶着郭凯向账房的里屋走去,胡医师紧跟其后,独留着承福陪着张老一起喝。
张老爱酒,承福能喝,两人凑到一块,正是个杯起酒干,一杯接着一杯,有说有笑。酒越喝越甜,话越说越近,两人手搭着手,肩并着肩,看上去就好像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一般,全然忘记了年岁所能带来的沟壑。真可谓是,酒逢敌手千杯少,尽兴之余年岁无。
温良玉将郭凯扶到账房里屋的藤椅前,郭凯坐了下来,胡大夫走到圆桌边,打开医箱,拿出膏药,拿着一个特做的马尾小刷子,走了过去,将两个小罐子的膏药放在藤椅间的茶几上,将郭凯的伤口认真地瞧了瞧,见着不是很重,便对着郭凯道:“你把裤管卷起来,让我看看你那脚是什么回事。”
郭凯很是听话,弯下腰,将裤管慢慢地卷了起来,一直卷到大腿处。温良玉跟胡大夫看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腿跟小腿,好生心疼,就想用几滴眼泪将它摸一摸,擦一擦,让它好的快点。胡大夫尊下身子,用手在郭凯的两个关节上摸了摸,捏了捏,没有去关注郭凯那有些变化的脸色,捏了捏那有些错位的关节,几个用力,关节回位。温良玉见着郭凯脸色几下难看,随着胡大夫的手指离开,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胡大夫站起身来,对着郭凯微笑道:“只是关节错了位,已经帮它正位了,休息一两天就能见好。”
郭凯道:“谢谢胡大夫。”正想将裤管拉下去,被胡大夫一把叫住。
胡大夫左手拿着膏药罐子,右手拿着小刷子,蹲了下去,将药膏用小刷子涂抹在郭凯的大腿上,很是均匀。涂抹好后,让良玉从医箱里拿来两条很是细长的绷带来,轻轻地缠绕在膝盖关节出跟脚裸处,等处理完毕,帮郭凯将裤管慢慢地拉了下来,回复原状。站起身,左手换了另一个药罐子,用小刷子沾着膏药,涂抹在郭凯那几处皮肉的裂缝间,感觉一切处理完毕,拿着膏药罐子走到医箱边,盖好药罐子,从两个小小的瓷壶中倒出几粒药丸,倒了一杯凉茶,走了过去,凉茶跟药丸一起交给郭凯,让其吃下。郭凯很是配合,吃下药丸,喝下两口茶水,不在话下。
胡大夫走回药箱边,将药箱整理一下,盖上箱盖,对着郭凯跟温良玉道:“好了,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们出去看看。”
外边的酒喝好了,房里的伤治完了。温良玉陪着胡医师从账房走了出来,来到酒桌边,看到张老跟承福趴在了一起,喝得津津有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温良玉礼让着胡医师坐了下来,微笑着对承福道:“承福,你喝得怎么样了?”
承福听到有人叫自己,慌忙抬起头,一看是温良玉,拿起自己喝的那壶酒,对着一个杯子满满的倒了一杯,端了起来向温良玉递了过去,微笑道:“公子,我敬你一杯!”
温良玉本不想喝,瞧着承福那一脸的醉意,还是接过酒杯,一口喝完,然后拿过承福手中的酒壶,给张老、胡医师和承福的酒杯一一斟满,微笑道:“张老,胡老,我敬你们一杯。”说完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着承福道,“你做陪。”
胡医师端起酒杯,向着张老道:“师兄,请!”话一说完,就将酒一口饮尽。
张老看了胡医师一眼,什么也没说,便把杯中酒一口喝了。
温良玉敬完一杯酒后,对着张胡二老心有歉意地说道:“张老,胡老,明儿是王猛师娘四十五岁生日,此时我就不能陪你们喝了,承福代我何如?”
胡医生没有说话,对着温良玉笑了笑,朝着张老看了看。
张老看了看温良玉,表情温和道:“你小子,又想开溜。好,开溜就开溜,但你也得先找个好地方出来,我要跟师弟好好下几盘。”
“这还用得到你老来交代,早早就把房间给你想好了,清净光亮。”温良玉笑着道,“张老,要不先过去,再接着喝?”
胡医师看了看师兄,发现他喝的够多了,再喝怕是要去睡了,于是向着温良玉使了个眼色,说道:“晚上接着喝,师兄,你看怎么样?”
“好,接着喝,晚上。”张老说完,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对着温良玉大声道,“你小子,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