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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摧千千结(下)(1 / 2)

 宁宫朝会结束,胤轩帝与徐皇后到凤仪宫偏殿探看靖王妃秋原佩兰。劝勉安抚了靖王妃几句,又召了连续几日跟随皇后照看的几位公主和皇子妃一同用过午膳,风胥然这才从凤仪宫中出来。御驾一路向北,直望御花园而去。路上陆续屏退随驾的侍从宫人,将近位于擎云皇宫正北的御花园时身边只留了和苏一个。

皇家园林融会天下四时之景,虽时已隆冬,抬眼犹有青葱炫然。淡淡扫一眼身后那一片殿宇深沉,胤轩帝微微勾起嘴角——少有生气的巍峨皇宫,只有融会了北洛最精致山川与园林美景的御花园是柳青梵难得的偏爱;遇到艰难抉择大事,或是心思繁杂之际,每常在园中漫步思索。自己也早已习惯在这样一种隐秘然而轻松的环境中与他商讨那些至为关键的国事朝务。见皇家侍卫已见到御驾行礼,风胥然略一颔首示意和苏吩咐过其他侍卫宫人,自己对上其中侍卫首领。

“他在玉波亭……整整半日?”看向躬身回话的皇家侍卫,胤轩帝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下意识地看一眼回归身侧的和苏,果然从他眼里看到同样的震动。

柳青梵喜好御花园中景致,少居宫中之时常在御苑流连,更以其中景致多有佳作。除了因他一首《青玉案》“更摇落、星如雨”而更名为“堕星”的大湖,其他建筑诸如流水坞、扫花居之类也多由他诗赋词章得名或更名。然而柳青梵将御花园中处处景致说遍作遍,却独独留下一处玉波亭。不仅如此。在堕星湖一角湖港的玉波亭也是他除非必要极少停留地所在——风胥然心中自然明白,那是柳青梵初到擎云宫时,为不使柳衍身受束缚,在此与自己定下出仕的约定。赫赫君家的血脉天生一股骄傲与强硬,从来不愿受制于人,柳青梵一切举动虽然皆是出于自愿,到底有审时度势的权宜在其中。纵是他少年老成处处自持,言行举止显露出一派并不做作的从容自若。许多微小之处还是不能如君雾臣那般绝不留半点痕迹。此刻听到侍卫回话。风胥然心中不觉微微有异。但惊愕稍去随即默然。细细思索着几日情形,威严方正的面庞越发严肃深沉起来。

数日来,柳青梵都是以随时查看靖王妃病情的理由留在擎云宫中——森严的内廷律令隔绝了一众或激动或紧张地朝臣;秋原佩兰病情难定、需要善医之人随时注意,更令他名正言顺地推开了一切理当出席地朝会。因此崇安殿上、宁宫里文武群臣为战与不战每日争得不可开交,却是谁也不知道朝中唯一地太子太傅对自己教导皇子此番举动的真正心意。只是,柳青梵胤轩八年入朝至今整整一十五年,自暗中协助筹谋新政到奉旨出掌督点三司统领百官。纵然百官争执不休,自己又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行事?不言不语,任着朝中议论,情况看起来似是与胤轩二十年河政与军务下的诸皇子暗争之时并无二致;但究其真实利害,涉及家国天下之深之重,两者实在是天差地远。伸手抚一抚腰间蓝玉,风胥然缓缓摇头:虽然是默认了他的举动,但做出决断的那一刻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被逼无奈。却还是让身为君王地自己在无意识间再次握紧了那块从不离身的蓝玉。

“皇上。”见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已迎出亭来。风胥然却兀自伫步,神思似有不属,和苏略感奇怪。低垂了眉眼轻轻提醒一声。

猛然回神,不去与那仅仅躬身为礼的青年太傅目光相接,胤轩帝只是回头吩咐跟随多年的贴身侍从:“朕手上那挂黄玉珠子落在皇后处了……去取来。”

和苏微微一怔,极快地看一眼风胥然与柳青梵两个人眼光脸色随即向胤轩帝躬身:“是,皇上。”

看着和苏领命匆匆而去,一路上左右几个盼顾自己耳力所及范围之内已是再无其他人声,青梵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随即转身,对上已在玉波亭中安然落座、此刻正目光静静看来的胤轩帝,沉默片刻后撩衣屈膝:“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请罪。”

“五城巡检司周斌以京城混入他国奸细而不查,有失职守,呈书谢罪还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两天。禁卫军统领穆郡王风司文立即跟着奏本,一边替周斌跟自己请罪。兵部白羽领着一群人连夜调动军备,一切先斩后奏处置完了再来痛陈军机厉害,顺便再为那些自作主张请罪。靖王妃秋原佩兰刚刚从塔尔门前转了一圈回来,药碗都拿不稳就捉了笔写折子请罪……现在,总算轮到你柳青梵也来请罪。”

默默凝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呈现弱势求恳之姿的青年,风胥然方将平复的、因见他下跪而震动地心中又是一阵波澜。摇一摇头同时抬手示意他起身,眼前迅速闪过记忆中他屈指可数地几次主动屈膝的情景,胤轩帝心下不由又是轻叹。静默片刻,方才语声淡淡地开口,脸上表情亦是沉静无波。“说吧青梵,又是什么好理由可以纵容着他任性出兵,直把军国大事当成随心胡闹!”

“胡闹……陛下认为靖王这是胡闹?”

“柳青梵,你是我北洛唯一的太子太傅,也是督点三司地大司正……这是不是胡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自觉地低沉了嗓音,风胥然微微皱眉,“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司冥根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东炎自己内里不乱,任何人想要从外部一口气吞掉它就根本是妄想!你让徐凝雪用神殿私存的粮棉物资,林间非、宗熙每年自夏秋两季赋税里暗暗扣下的数额,再加上前年军政改制后分离出来建设兵团地生产积累。就算这些全部聚到一起也撑不住两三年的战事。何况东

辽阔地广人稀,从阳城到兕宁一条大道上县城零零散的城邑还不满十个。游牧部族马上马下自是来去自由,我再多的钱粮又经得起他几次劫掠抢夺?”顿一顿,“这,难道不是两年前你们亲往兕宁那一趟之后,三个人口口声声向朕说明的关键?可现在呢?现在这又是想干什么!”

缓缓抬起眼,青梵静静看向已经不打算掩饰任何真实心情的北洛帝王:“皇帝陛下已经令朝廷全力为靖王这一战准备。那么这一战就没有因为靖王妃一封奏折而消弭的可能。射出去的箭无法回头。靖王殿下率亲卫离京地一刻就该很清楚可能地后果。也一定对战事地利弊了然于心,比如陛下方才所言的种种不利不当……这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然而,皇帝陛下,柳青梵从不以为北洛的靖王风司冥会胡闹,柳青梵更不会以为风司冥这一次为妻子报仇而出征的举动是胡闹。”

风胥然顿时抬头:“柳青梵?”

“胤轩帝,皇帝陛下,风胥然——你是他的皇帝。他的君主,但你更是他地亲生父亲。胤轩二年到胤轩二十二年,这整整二十一年,你见他落泪有几次?”见风胥然因自己骤然改变的称呼惊愕抬头,一双威严黑眸显出被冒犯的不悦,青梵语声倏地转向冰冷,“你再摸摸自己的右臂——胤轩十三年,我刺出的那一剑。那种痛。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么?”

“你……”

撇过眼,将目光从下意识握住自己右臂的胤轩帝身上抽离,青梵静静注目身前一片宁静湖水。“你是皇帝。是天子,但你也是一个人、一个父亲。那是你的孙子,你嫡亲的骨肉血脉,你最小儿子地头生子。父子妻儿,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比这更亲近?至亲至爱遭受如此伤害,这其中地痛……风胥然,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点感觉么?胡闹,什么叫胡闹?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依天性而为,怎么会是胡闹!”

“人莫不亲其亲子其子,说得好,青梵!但君家的子孙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天子非独天家之长,天下百姓皆天之子了?朕当然是父亲,但朕更是天子,北洛的一国之君!他是我儿子,可他更是北洛地靖宁亲王,天下为亲百姓为子才是他的天性;哪怕注定了要因此失去单纯血脉上的至亲,也是他身为我君王之子的天命!”皱着眉看向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侧影,风胥然心头怒火莫名,“这条路难道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既然开始就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步,今天这样的事情根本只是一个开始!他甚至好运得根本不会因为面对的是同血同源的手足而心生负担——他直接将剑锋指向别国!”

“好运……皇帝陛下竟然有这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青梵倏然转身盯住风胥然双眼,“他是你的儿子——风胥然,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儿子:北洛风氏的正统,胤轩帝皇后的嫡子,天家最最尊贵的血脉!可是从他生下来开始,擎云宫、秋肃殿、亚德兰草原、蝴蝶谷……他吃了多少苦,这些年你难道不是一点点全部都看在眼里?那个孩子,满打满算,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风胥然陛下,你也算是一路艰辛坎坷,磨炼受尽苦头吃尽,但你好好想想算算,你二十一岁的时候比他又是如何?”

“你这是……你这是在跟朕算账?!你替他鸣不平!不,不对,这绝不是柳青梵——朕知道你的,从来把朕激怒都只有一个目的。”努力稳定了心神,风胥然缓缓站起身来,“青梵,你知道朕不打算连在你眼前也要像和朝上其他臣子那样言不由衷地演戏。我要你亲口告诉朕——你必须亲口告诉朕,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你刚才又究竟想说些什么!”

青梵淡淡笑一笑,微微垂下眉眼:“我想说什么干什么?我只是想真正纵容他一回,我只是想为唯一真正疼爱的孩子保留一点人的感情。”

“为他保留一点人的感情……上位者无情。身为帝王,一举一动。每一个判决都要牵动千万人命运。你却要保留他地私情纵容他的私心任性,哪怕他一个人妻子之情的成全要用多少性命鲜血去换,让我北洛多少子民的私情私爱从此断绝?”

凝视青年漫看湖面波光的宁静表情,风胥然突然只觉一阵寒气透过厚实的靴底,自脚底直钻心窝。“不!帝王可以有心,天家却是无情——上位者无私,这是君家时刻不忘的教训,更不用说你!君无痕。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帝陛下。靖王是你唯一选择的国储,这件事情自胤轩十八年战胜西陵晋封亲王就已经再无更改。风胥然,这些年你从未真正隐瞒一统大陆地心思。九位皇子虽皆出色且各有长才,符合一统建国武功文治要求地却只有这么一个。任何人都允许有雄心壮志,但任何雄心壮志都必须有相称地心胸、气度、才华,否则只能沦为不入流的妄想野心。陛下你这么多年步步为营的磨砺、锤炼,大局独断下的小心安排。若说到成就一代帝王的心意,用‘昭如日月’四个字来形容,青梵绝不会以为过分。”

嘴角轻扬,青梵偏转过眼,向风胥然展出淡淡一个笑容:“天家无情,但陛下难道不明白,钢筋铁骨的皇帝虽自经得起风雨,铁石心肠的君主却绝不会是百姓与群臣之福?陛下既然要成就举世无双地继承者。这一次的成全。青梵又怎会能用区区‘胡闹’、‘任性’的词句为陛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青梵你……”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青梵退后一步,敛衣躬身。“靖宁亲王此次出征虽然仓促,时机也非得

兵长驱入边,不合用兵之道更不合治世之道。然而,动,却未必是真正失策。只要安排得当,于我北洛一统大业有利无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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