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儿家里有三处田庄,其中一处靠近山谷,刚好用来藏人!”
“小老儿家里还有几仓余粮,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儿许出来,保证不让一个人在今年饿到!”
杨班头和两位乡绅想巴结王洵还来不及,岂敢推三阻四?当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揽。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组织百姓撤离的细节,便跳马背,疾驰而去。一直跑出十余里,还能听到来自背后的惜别之声。
他身体被发生在醴泉县的灾难被烧得火热,赶路时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经过一地,便拿出大将军印信,通知地方官员兵祸将临,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准备。此举虽然不符合大唐官场规矩,但兵荒马乱之时,猛然冒出个敢于做主的人,地方官员们自然乐不得听从。反正日后即便朝廷觉得大伙的处置不妥当,也有王洵这位大将军在前面顶缸,责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员头。
如是匆匆走了几日,终于又返回了华亭县,还没等靠近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沙千里带领几名将领迎了出来。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来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疯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们三天前就到了,今后何去何从,就等着您回来替大伙拿主意呢!”一见面,顾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题。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们几个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长者故土难离,不愿意举族西迁。弟兄们都好么?士气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几句话概括完自己这边的近况,然后询问军队的详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将嗓音压得极低。“所以您才得赶紧露面。弟兄们万里回援,结果现在听说长安丢了,皇也跑路了。心中个个憋屈得要死。咱们自己的人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那些抱着捞好处前来帮忙的联军兵马,已经开始闹着要西返了。亏得宋武将军处事干练,先把闹得最凶几十人给揪出来砍了,才勉强镇压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会辜负我!”王洵点点头,对宋武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呢?怎么没见他人?!留在军营里主持全局么?”
“眼下是赵将军在主持全局。宋武将军今早听到哨探说你已经进了华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个人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回,估计受到的打击比谁都狠!”
“嗯!”王洵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里向来是充满阳光,对朋非常信任,对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这当口,恐怕越是对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击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经在安西前线为大唐浴血奋战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它轰然而倒的老兵们恐怕更是如此。将心比心,王洵知道大伙跟自己一样,会在失落和迷茫中挣扎好一阵子。但是不怕,经历了醴泉县一战之后,自己已经从阴影里爬出来,估计大伙也能顺利爬出来。
边走边了解情况,与沙千里两个谈谈说说,不觉回到了县衙。先派人安置了云姨等人,然后亲自去探望宋武。一进门,就闻到股子刺鼻的酒气。低下头,看见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瘫软成了一团泥。身边摆着十几个空酒坛子,手中还拎着半满的一个,正淅淅沥沥往外淌黄汤。
“谁给他弄来的酒!”王洵登时又气又痛,快步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赶紧取醒酒汤来!”
“是,是宋将军自己到外边买来的。我等拦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亲兵挨了骂,哭丧着脸解释。“宋将军说,一醉解千愁。把弟兄们交给大将军您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这辈子再也没什么牵挂”
“放屁!”王洵气得大声喝骂,想找个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却听见对方傻笑着说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还这么臭的脾气,谁受得了你?!别骂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他们没胆子拦。”
“你可是带兵的将军!心里头再难过,也不能视军规为儿戏!”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声抱怨。
“吓,将军,我是谁家的将军?!大唐没了,大唐没了,我还需要守哪门子军规?”宋武嘻嘻一笑,低声反驳。随即,又放声大哭:“二哥,二哥,!皇跑路了,长安没了啊。大唐没了,没了呜呜呜,呜呜呜”
不光他一人哭得伤心,几个亲兵也转过脸去,冲着墙壁抹泪。王洵心里也宛若刀割,却强咬着牙抬起头,将宋武按在胡床,大声回应:“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长安一座城池。皇跑了,再立一个皇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国臣虏?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没有亡。你忘记了,马宝玉他们曾经说过,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属于伍麦叶一家一姓。这是当年宋武等人讥笑大食国乃阿拔斯家族伪帝窃国时,阿里本的反驳。此刻被王洵拿过来应急,却是严丝合缝。宋武被他说得一愣,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微光。趁着这个机会,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气,继续开解道:“我经过方庄时,方家老爷子说,皇可以跑,但他们不能跑。皇一代一代的换,他们老方家的根,却就在长安附近。后来派人去许家、赵家和周家,答复都差不多。皇跑得,他们跑不得。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得扛着!”
“我们家也在长安边!”宋武笑了笑,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我哥他肯定跟皇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
“我派人联系过,除了族中几个未成年的小辈外,其他人都不肯离开!”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所以,你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咱们没资格倒下,这酒,不妨留着日后再喝。来人,给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场,本都督有话要跟弟兄们说!”
“诺!”王十三在门外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趁着大伙整理队伍赶赴校场的时候,王洵喝了几口清水,缓缓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经醴泉一战,此刻他极有可能像宋武一样觉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却有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堆火焰给唤醒了,跳跃起来,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马也堪称百战精锐,此刻虽然士气低落,却还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级将领的带领下,在城外校场中央列好了队形。前来助战的药刹水各国联军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慑于王洵的积威,也很不情愿地赶了过来,于大宛都督府兵马的身侧,东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们!”王洵以前很少做这种当众训话,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却不得不勉强一试,“王某刚从长安那边返回来。实不相瞒,长安没了,皇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呜呜”队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声。大伙在安西前线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背后这个大唐。可如今,大唐没了,大伙继续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在长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到了贼人之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烧得浓烟滚滚。那天,我只敢埋头跑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哪里才是栖身之所””呜呜,呜呜!呜呜”无数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般大声嚎啕。即便当年被大食人俘虏,被卖做奴隶,心里也没这般悲痛。当年大伙还可以想想远处的长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还能有一丝骄傲,一丝尊严。我来自世界最繁华国度,我守卫了万众瞩目的大唐沃土。而现在,这最后一丝骄傲也被无情剥夺,大伙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
王洵脸也是热泪滚滚。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话空话来安抚军心,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能讲述的,只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
“王某逃到方将军的庄子,请他们一族人跟王某西迁,去大宛,躲避战火。逃得远远的饿,眼不见,心不烦。凭着咱们弟兄的实力,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横扫药刹水两岸,打得大食人屁滚尿流。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杀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涌起了几丝骚动,除了哭声之外,多出了一些绝望的呐喊。“对,咱们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这边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们回大宛去,在那边开枝散叶!”
“咱们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咱们去哪!”一众诸侯的队伍,也低声附和。他们不在乎已经衰落的大唐,他们却在乎王洵个人的好恶。如果表现得太绝情,说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带兵找门算账,届时看谁也有本事阻挡他!
“但是,方老爷子却跟我说,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将周围哭泣与喧嚣同时压低,“他说,方家祖祖辈辈住渭水边。他说,朝廷可以跑,皇可以跑,他们却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灵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当时王洵自己浑浑噩噩,过后想起来,却是脸发烫。想必方老爷子是为了后代的安全着想,给自己这位大将军留了几分情面!否则,那些话,随便换个语气,就能让自己无地自容。
想到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不吐出来就烧得难受。将方老爷子的话,赵老爷子的话,还有几位军官身后的家族给自己的答复,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想走,他们情愿留下来,承受一切灾难。这场横祸是皇惹起来的,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一干贪官奸臣惹起来的,但惹祸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乡亲来承受叛军的怒火。这不公平,谁都知道这不公平。可老爷子们不想跑,他们说,他们的家在这里,皇跑得,朝廷跑得,他们跑不得!”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继续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实讲述了醴泉城发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为失望而选择了逃避,地方官员如何因为失望而开城投降。安禄山麾下的众曳落河,却不顾守军已经投降的事实,冲入城内,杀人放火
那是一场耻辱。至今王洵还这么以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们听闻自家大将军被区区一百敌军赶了鸭子,也觉得耻辱异常。但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点点其他东西,在他们心中慢慢被唤醒,一点点舒展开来,一点点跳动。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野火。
“因为王某一时糊涂,几百人,甚至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为灰烬,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城,放到西域去,规模却抵得一个国家。”王洵的声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无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的确,皇跑了,可大唐还在。的确,朝廷跑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在,我们父老乡亲还在。如果我们也跑了,就没人再为他们而战。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样被人捅翻在地,还要踩几脚,再朝脸吐几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没法再逃了。否则王某这辈子,睡觉都无法合拢眼睛。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王某过去是为了她而战,现在,今后,同样也是为了她而战。王某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护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祖一辈,父一辈,流传下来,刻在血脉里的尊严!”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家?尊严?”众将士缓缓止住泪,抬头看向王洵。第一次,发现自家将军身,居然有了跟当年封常清大帅同样的一种气质。一种可以让人将性命交托给他,跟着他一起,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气质。
“别指望叛军会心存怜悯,没有征服者,会对敌国的百姓心存怜悯。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仁义之师,我们在西域都没做到秋毫无犯,叛军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请求你们,拔出刀来,跟王某一起,为自己的乡邻,为自己的老婆孩子,为脚下这片土地,为我等的家园,拔出刀来!拔出刀来,为她而战!王某不能再许给大伙任何功名富贵,但王某可以保证,大伙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像个男人。王某可以保证,我们的儿孙将提起我等今日所为,会个个满脸荣耀,而不会以我等今日的选择为耻!弟兄们,你们愿意追随王某么?”
校场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样喷发,直冲斗牛:““愿意!”“愿意!”“愿意!”
“大唐没亡!”王洵缓了口气,因为激动,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大唐永远不会亡。只要我等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亡。皇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们不会再跑。即便长安城被叛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个天下都被叛军烧成了废墟。我等亦可以在废墟,重建一个家园,重建一个大唐!弟兄们,你们愿意跟王某一起么?!!”
“愿意!愿意,愿意!”几乎不用思考,所有将士齐声回应。随即,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几个联军王子以目互视,彼此点点头,走前,冲着王洵躬身施礼:“我等愿意带领属下追随将军。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大唐没有垮。有王洵这种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万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经对不起她的人,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铁锤王这厮极得军心,如果大伙现在就跑,被他带兵从背后追,肯定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赌铁锤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赌他成功后,还记得大伙曾经雪中送炭。
“谢谢!”王洵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说服了大伙,冲着几位王子轻轻拱手,转过头,他又冲着所有人,长揖及地,“谢谢,谢谢大伙。”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将士们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继续扯开嗓子狂喊。迷茫了这么多天,大伙终于又看到了一线光明,心中的激动,岂能轻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脸的泪,仰首向天。太阳即将落下,彩霞由西向东,布满了整个苍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隐隐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子,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你逃,是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