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衍心平气和,苍老面容无悲无喜,在昏暗灯光下像是一尊古佛:“请赐教一二。”
付青锋笑笑,凝视那双古井无波的淡然眼眸:
“大人可是心中只有天下?”
“自然。”
“问题正在于此。”
张道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
他隐隐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了……
付青锋举起茶盏对着明月怅然道:
“往圣开道,人伦既成,根植于世。”
“长此以往,天下秩序既定,凡世中之人,由此得悟天下道理,却也为其所缚。”
“圣人之言再好,世间大道再妙,也不及我心所悟。”
扭头迫视张道衍:“大人言心中只有天下,岂有此理?不遵本心,忘却本我,岂非行尸走肉?”
张道衍神情恍惚,付青锋却指着亭旁小树道:“大人院前小树,想来已亭亭如盖矣。”
那张苍老坚定的面上流出一行清泪。
那个女子跟了他,不为钱财,乃仰慕其风范。
她不要穿金戴银,不要玉簪螺髻。
许多时候回来,她都只是在屋内远远地望着他忙碌的身影。
他从未搭理过她,光阴荏苒,那张秀丽面庞渐渐起了皱纹,窈窕身段变得臃肿起来。
她的眼神从仰慕,到刻骨的恨意。
婚礼那天,他办的很朴素,没几个人来,都是至交亲朋。
两人行了洞房,此后余生,张道衍甚至没有与妻子再行巫山云雨。
某天在他办完政事疲惫之时,刚举起筷子,却发现今晚上没有上菜。
等到进了房间,看见妻子发白的面色,愤恨的眼神,还有残余在锅里的一碟青菜,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生活中有一个这样的人。
熟悉又陌生,相伴一生却未曾了解,同床共枕却各怀心事。
他沉默地将她埋在土砖房前,他特意为她挖了一片地。
她的葬礼办的也是很朴素,朴素到只有他一个人到场。
原来那个人,已经将他之外的一切都抛下了。
但他却忘记了她,最终,只在她的坟包上种了一株枇杷树。
付青锋看着这个怅然若失的悲索老人,心下叹息。
无论是谁,只要是有自我意志的智慧生物,做事就不可能抛下自己,就算是为天下疾苦的圣人,割肉喂鹰的佛祖,也一定是从自身出发。
圣人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佛祖要实现自己的宏愿。
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但他们行事必然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必然来于自身。
如果有人真的不管自己,那么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被逼的。
显然,张道衍就是被逼的,并且这个逼,是潜移默化中的意识陶冶,已经形成了他的思维模式,他自己是绝难意识到的,而在九天界,大概也没几个人能意识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从历史唯物论来看,评判一个人是否正邪,就看他为自己行事之时,能否挂怀到苍生,有的人将天下安康作为自己的抱负,有的人将金玉满堂作为自己的抱负。
同样都是抱负,你能给社会带来多大的贡献呢?
决定这种抱负的,是经历,是教育,是思维认知的高度。
所谓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就是如此。
当然,放在这个九天界,你要这些神一样的修士去挂怀随手能碾死一片的蚂蚁,那有点不可能,这也没办法,这毕竟是个等级森严的超能世界,不同修为生命之间的差距简直可以视作两个次元的生物,自然没法放在同一个社会里比较。
张道衍缓缓睁开眼,诚恳道:
“受教了。”
付青锋淡然处之,以囚犯之身,受丞相一礼,也毫不礼让。
他点醒此人迷途,可谓传道之恩,修士间传道之恩,堪称再造父母,张道衍就是给他磕个头也是合情合理。
“但是,”张道衍话锋一转,“清明天地一事,与此何干?”
付青锋心中无奈,就知道这老毕登不会善罢甘休。
只能继续发挥嘴炮威力:
“天下众生庸碌者众而龙凤者少,虽然,天下仍为龙凤所引,就是安了民众,内政混乱,早晚也是难逃衰亡之理。”
“何况就是给了大人,也不过是让百姓合理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人若真是为了天下苍生,岂会出此愚言?所谓安民平天下一计,不过是大人自欺欺人罢了。”
张道衍沉默,他又何尝不知。
长叹一声:“我又能如何呢?江云叛乱一起,恐怕赢朝死伤过半,只能先取此法,暂时苟延残喘一番。”
付青锋诡笑一声:“良禽择木而栖,大人何不让本圣一革世道?届时天下传颂,功德圆满,岂是做此等腐朽王脉怨臣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