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打了个呵欠,眼泪就在眼角欲动不动的停留,马夫的眼睛看起来比小马还要呆滞,先看了看正端着个酒壶和空酒杯的巴川,然后缓缓转过头看了看坐在地上正发呆的小马,咧着嘴向后瞅了瞅正关着门的陈一杆的小酒馆,一根干瘦的竹竿挑着一个破帘子,随着风不时招展着四个沧桑的大字——陈家老酒。
马夫凝视了小马半晌,又打了个哈欠才道:“那小伙计,旁边这家是卖酒的吗?”
小马点了点头。
马夫又问:“开门了吗?”
小马摇了摇头。
马夫再问:“都晌午了还不开门,什么时候开?”
小马抓了抓额头看向巴川。
巴川道:“他问的是你,不是我。”
小马皱了皱眉,冲着马夫摆了摆手。
马夫道:“莫非你是个哑巴,怎么不说话?”
巴川道:“他确实是个哑巴,他说不知道。”
马夫睁着睡眼看向巴川道:“那你知不知道。”
巴川道:“我也不知道。”
马夫问:“谁知道?”
巴川道:“没有人知道。”
马夫显然还没有睡醒,没有睡醒的人通常脑子都不太好使,脑子不太好使的人一般脾气都不太好,所以马夫的眼睛睁开了些没好气的说道:“这家店就在你们旁边,你们不知道?”
巴川道:“如果你见过店老板的老板娘,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门了。”
马夫皱了皱眉,未等说话巴川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要买酒,这里也有,这里的酒和旁边的酒是一样的,反正这个镇子的酒都是他们家的。”
马夫点了点头回头敲了敲后面的车厢,轻声道:“老爷,这里有酒,要不要歇歇脚再走?”
不多时从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嗯”,然后马夫下来从旁边的箱子里掏出一个用黑布条捆的方方正正的布包,打开后是一条长长的起了很多毛球的红色毛毯,马夫熟练的把毛毯从马车落脚处一直铺到店门口,然后又从箱子里掏出一捧已经蔫了的花瓣,肆意的撒在红毯上,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长颈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根更蔫的柳枝,上面的柳叶就像是几只饿的没力气的狗,软趴趴的耷拉着,只见马夫手里拿着长颈白瓷瓶,一边走一边用柳枝沾着白瓷瓶里的水撒在红毯上,撒完以后又点着了几根长短不一的熏香,把其中一根递给小马,因为看到巴川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就理所当然的把一根长一点的熏香插在了巴川的腋下,心满意足的做完这些才将车厢的布幔撩起恭恭敬敬的说道:“老爷,可以下车了。”
巴川和小马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看着车厢,只见一个穿着一件黑色皮氅的大老爷睁着一双几乎比小马的眼睛还眯缝着的眼睛挪下了车厢,脚下穿着一双精致小牛皮的靴子,肚子鼓的像是十月怀胎的妇人,两只手上戴了十三个金戒指,其中两个拇指还各有一个玉扳指,下来后四面打量了一番又把手伸进车厢,牵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踩在红毯上,那个小姑娘脸色绯红,长发披于背后,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将曼妙的身姿展现的极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一脸的娇羞,却又老实的像是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闺女,大老爷高大肥胖,小姑娘瘦小玲珑,两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头猪领了一只小猫一样。
这位老爷的胖手搂着小姑娘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小店,眉眼间尽是舍我其谁的得意和傲气,只是这股傲气让巴川想到了自己还是六七岁和陆家兄弟一起比赛谁尿的更远时,他二哥陆鸿羽赢了后露出的那种得意的神情。
这位大老爷穿着的貂皮大氅在走动间敞开了怀,露出脖子上一根粗的像是镣铐般的金链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最下面还缀着一颗小孩拳头那么大的祖母绿,不时闪烁着光芒,直走到门口看了看小店的陈设,撇着嘴道:“地方破了点,不过到了这种地方,也只能将就些了。”
直到大老爷和小姑娘进去后,马夫急匆匆的把小马手里和巴川腋下的熏香赶紧拿了回来轻轻插进土里弄灭,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放回箱子里,然后小跑着把花瓣也都拾了起来放回去。
巴川眨了眨眼对已经呆了的小马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招待这位大主顾。”
小马听了愣着点了点头,然后立刻爬起来堆上了满脸笑容走进了小店。
巴川也拿着酒壶和酒杯走了进去,毕竟酒壶已经空了。
只见大老爷大喇喇的坐在中间,旁边是那位小姑娘,小马和老马都弓着腰站在旁边等着差遣。
大老爷瞟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小马和老马道:“给本老爷我来油焖大虾三只、还有熘蟹黄,辣炒鸭舌,油焖海参,素炝春不老,还有嵊州的花生,现炸的,再泡一壶龙井的芽头,其他的,你们看着上吧,知道你们这小破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只好要这些粗茶淡饭将就些了,是吧,我的小宝贝,委屈你了。”
说着摸了一把旁边小姑娘的屁股,小姑娘“嘤咛”一声羞红了脸。
大老爷说完就旁若无人的开始和小姑娘打情骂俏,好像身边的老马和小马还有巴川已经消失了。
小马的笑容有些僵,刚才这位大老爷说的东西,除了花生米和鸭勉强知道外,其他的别说做,连听都没听过。
老马虽然也当过几年公子哥,但是这些东西,除了曾经做生意去过京城吃过一次不太新鲜的蒸螃蟹外,其他的也就是勉强听过罢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胜过儿子的。
但就算是听说过,也做不出来,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没有。”
大老爷忙着调戏小姑娘根本没注意到老马,老马只好声音稍微高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位客官老爷,您要的这些,小店……没,没有。”
大老爷总算是听见了,脸色一黑,转过头皱着眉盯着老马,说是盯,但因为这位大老爷的眼睛本来就小,一皱眉几乎把两只眼睛都挤到了眼眶里,所以就像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在对着老马,没有被这样的一张脸盯过的人,一定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老爷不说话,小马说不出话,老马没有话说。
整个小馆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之中,老马的额头上都开始渗出了汗,毕竟以他这样的年纪弓着身子一直这么站着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正当老马感觉自己的腰快断了的时候,那小姑娘“扑哧”一声,笑的花枝乱颤,宛如晨风吹过一树海棠。
大老爷回过头,又搂了搂小姑娘的腰,小姑娘脸羞红了几分,嘀咕着“讨厌,这还有人……”
大老爷好不容易玩够了收起笑容,睁开双眼,说:“那你这有什么,上什么,要最好的,最贵的。”
于是,大老爷和小姑娘,吃了两碗羊肉臊子面。
羊肉是加量的,同时为了显得隆重,老马特意下了两个荷包蛋。
但是这份隆重,大老爷显然没有领会到,所以大老爷有点生气。
生气的不光是这里只有羊肉臊子面,而且为什么酒只备了两坛。
未等老马露出苦笑来解释,巴川很自觉的拉着小马去敲陈一杆的门,这样有钱的大主顾,一年都碰不到一次,所以偶尔打扰一次陈一杆,应该也无伤大雅。
虽然巴川最近帮小马搬酒的时候,总能看到陈一杆,甚至偶尔还能看到陈一杆的老婆来帮忙,但每次看到陈一杆憔悴、蜡黄的脸和瘦的几乎弱不禁风的身体,巴川都觉得,陈一杆应该已经被榨干了,就像是被嚼过的甘蔗一样,连收钱的手都是颤颤巍巍的,但脸上的微笑,总是荡漾着一丝梦呓般的幸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愉。
所以即使这酒不够好,喝起来却也好像总有股莫名的甜味,随着热流在咽喉流下后能隐隐挑动起味蕾的甜蜜。
巴川带着歉意敲响了门。
意外的是,片刻之后,陈一杆便开了门,只是,脸还没露,伸出一只手,扔出一个酒坛子递给了巴川,酒坛子一摆一摆的,恨不得巴川拿走之后他立刻抽回手臂,好像巴川是个得了天花的病人,生怕沾染上身所以着急的要赶紧关门,巴川接过酒坛子道:“陈掌柜,钱还没收呢。”
陈一杆露出半个脑袋着急道:“不急不急,邻里乡亲的,明天再说吧,兄弟我有点忙。”
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门,趿拉着鞋拖地的声音急切的传来,然后是隐隐传来的“老婆……我来了……”
巴川愣了片刻,能和老婆恩爱这么多年依旧如胶似漆,也怪不得陈一杆胖不起来了。
巴川拿回了一坛酒,大老爷却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呼噜打的震天响,巴川又愣了,明明这位大老爷刚说自己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两坛酒连他一泡尿都不够撒的。
所以巴川和老马父子还有那个马车夫四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大老爷抬到二楼的一间客房里。
没有抬过喝醉的人的身体一定不知道,喝醉了的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小姑娘含着娇羞把门掩上,还对着小马浅浅的一笑,小马的脸立刻红的比大老爷和小姑娘进店的地毯都要红,要不是老马把小马的耳朵拧了三圈,估计小马还在门口傻站着。
马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了马车,喝了几口酒便打起了盹儿。
巴川和小马依旧坐在外面,只不过巴川只坐了一会儿便睡着了,睡的很沉。
风徐徐吹来,小马看着巴川靠着墙睡去,不免也有些困倦,随意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无意间发现那个马夫正偷偷睁开眼瞟了一眼巴川便立刻闭眼装作睡去。
小马愣了愣没在意又发起了呆。
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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