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桃花是个身世可怜、孤苦伶仃的残疾妇人。
她没有父亲,自幼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地过着苦难日子。
她得过小儿麻痹症,身体畸形,两条腿干瘪枯瘦得跟细柴棍似的。
她连拄着拐杖走路都很吃力,很多时候只能瘫爬在地上,慢慢挪移着身体。
贫穷,残疾,让这可怜姑娘根本找不着婆家,三十多岁还是黄花大闺女。
张宝儿是个弃婴,是张妈妈那年进山打柴,听着哭号声,从关帝庙里捡回来的。
张妈妈将孩子抱回家后,张桃花看着襁褓里那婴儿,看着他抓手蹬腿儿地冲着她笑,欢喜得就像自己生了个孩子似的。
张妈妈知道女儿很难找到婆家,见她喜爱这婴儿,便索给她抚养起来。
那年张桃花才十四岁,从此做起母亲,当起娘,精心养育起这弃婴来。
母亲过世了,张桃花便独自带着这孩子,起早贪黑、劬劳勤苦地过着苦日子。
贫穷的生活,并没有压垮她;身体的残疾,反而让她变得更加倔强、坚强。
或许是孩子给了她生活希望,让这可怜姑娘每天都过得勤勤苦苦,有滋有味儿的。
张宝儿这孩子很懂事,乖巧听话,从小形影不离地整天守着张桃花过日子。
这对苦命母子,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渐渐培养出了很诚挚、很深厚的感情。
这种深挚情感比母子更慈孝,比姐弟更亲昵,比热恋中的情侣更恩爱,更甜蜜。
以致张宝儿懂事后,很听话,很孝顺,对张桃花百般体贴,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为了减轻母亲负担,这孩子才八九岁,便开始跟着村民到山林里砍柴,捞松毛。
十岁刚过,便铡着麦秸草,和着稀泥,给那几间破烂茅草房补墙洞、打搪糊。
屁大个孩子,就知道在雨季来临之前,爬到茅草上,铺盖绑扎着秸草,翻修起屋顶来。
再大点,便开始挖地种菜,挑粪浇水,甚至从此再不让母亲从事任何重体力活。
一有空暇,就进到山林里去砍柴捞松毛、打猎设套挖陷阱、采摘各种时鲜菌子。
赶集天,就挑着松毛枝柴,背着野味,挂着兽皮,提着菌子,到镇子上去卖。
才十三四岁,就每晚跟着其他村员去开会,还经常要求队干部安排大人活计给他做。
村里人都知道,他们母子孤苦无依,生计艰难,有心照顾他们,帮助他们。
所以才十四五岁,这孩子便开始整天跟着大人出工,拿起了成人工分。
自从张宝儿慢慢挑起家庭重担后,她家里的生活境况便慢慢有所好转了。
以前,他们母子经常要靠村里人救济施舍,靠野菜树根,熬着稀粥,来填饱肚子。
现在他家粮食虽然不多,但添着洋芋红薯等杂粮,差不多还能吃到年底。
以前,他们母子经常饿肚子,瘦得满脸菜色,浑身皮包骨头,看着就知道营养严重不良。
现在他们不仅能吃饱肚子,张宝儿还经常进山打猎,下河捞鱼,不时弄来些野味鱼虾来改善生活,吃得张桃花身体丰腴了许多,脸蛋红扑扑的,可比以前精神多了。
以前,他家那几间破烂茅草房,夏天经常漏雨,地面整个雨季天都湿漉漉的;到了冬天,屋子里到处漏风灌气,寒风嘶吼,冷得就跟地窖冰窟窿似的。
现在那几间茅草房虽然还很破烂,但屋顶秸草铺盖得比较厚实,雨季天漏雨现象已经没以前那么严重了。
张宝儿还给母亲买了床厚棉被,让她寒夜里睡起来很暖和,不再整夜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了。
以前,他们母子衣衫褴褛,鹑衣百结,浑身都是破烂补巴,看着跟叫花子似的。
每到秋冬季节,母子俩连件多余的换洗衣服都没有,衣服裤子根本就没法洗。
有时张宝儿衣服被寒雨淋湿了,只能回到家里,光着身子,坐在火塘边烤火。
他边烤火,边烤衣服,衣服裤子烤干烘干了,再穿着跑出去,接着干活。
以前,他们母子俩衣服穿烂了,有时家里甚至连片缝补巴的破布都翻找不出来。
现在他们母子都有换洗衣服,隔三差五,张桃花便会让儿子将衣服脱下来,帮他浆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衣服裤子穿破了,撕烂了,还会赶紧帮他缝补得整整齐齐的。
现在张宝儿虽然还满身补巴,却穿得干净,整洁,经常散发着肥皂香味儿。
此时张宝儿已经由个脏污邋遢的小屁孩儿,长成个墩实健壮的帅小伙了。
而张桃花由于家境好转,营养跟得上,身材脸蛋都比以前丰腴红润了许多。
她太阳晒得少,粗活重活做得少,所以皮肤娇嫩,脸颊粉里透红,嫩得跟鲜藕荷花似的。
她虽然已经三十来岁,看着却像姑娘家似的,感觉比那些同年龄段的农村妇女要年轻很多。
若不是双腿残疾,走路艰难,心若枯井,说不定她现在还能找到户好人家呢。
当然张桃花作为个母亲,端庄持重,信守妇道,才不会动花花心思呢。
这些年她跟张宝儿相依为命,朝夕厮守,几乎所有精力都花在这孩子身上。
看着这孩子逐渐长大成人,她便开始四处张罗着,准备要给他讨媳妇儿了。
她家境贫穷,自己身体严重残疾,觉得对儿子是个拖累,所以她找儿媳妇,可不敢对女方有太多要求。
她觉得只要姑娘家五官周正,勤劳朴素,不嫌弃她家穷得叮当响,不嫌弃有她这个残疾母亲,就足够了。
张桃花条件要求不高,张宝儿长得墩实健壮,干起活来颇有几分蛮力气,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孝顺孩子,所以他要找媳妇,讨老婆,根本就不是件难事。
事实上也是如此,周围四邻八乡还真有不少年青姑娘,对张宝儿颇有好感。
所以只要他点头,找个稍有姿色、家庭条件比较优越的女孩子,绝对不是问题。
然而不知为什么,张宝儿这倔孩子就是对相亲,对找老婆,丝毫不感兴趣。
有姑娘对他眉来眼去,含情脉脉,他总像没看见似的;人家跟他示好,套近乎,他像木墩子似地毫无感觉;有媒婆来提亲,都还没说是谁家姑娘,他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有几次张桃花让他去相亲,他却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结果却根本不去赴约。
后来张桃花实在没办法,只能亲自押着他去相亲,谁知半路上,他总能找到借口,溜逃得不知去向。
后来张桃花变聪明了,非得拖着他衣襟,抓着他裤管,连打带骂的,硬是要将他带到媒婆家去相亲。
结果他到了人家屋里,看到那姑娘家,总是板着张臭脸,话也不说,屁也不放,就像是人家欠着他几百两银子没还似的。
那些姑娘心肠再热,对他再有好感,也经不住他这番明摆着的冷落糟践啊。
每次相亲,他都要弄得人家姑娘家灰头土脸的,很没面子,那亲哪还相得成啊?
所以这些年他相亲若干次,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没有哪家姑娘能跟他发展下去。
后来几个暗恋过他,喜欢过他的姑娘,都移情别恋,先后找到婆家,嫁人生子了。
那些媒婆搞不懂这倔犟孩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纷纷知难而退,之后便再没人肯帮他提亲了。
村里那些同龄伙伴,大都已经谈婚论嫁,娶妻生子,成家立室了,这张宝儿还整天打着光棍儿,晃晃悠悠地过着单身日子。
后来村里渐渐有人传出谣言,说他可能身体有缺憾,不是个正常男人,所以才不敢讨老婆。
然而这种谣言滋生起来,还没流传出去,便很快被村里其他男人给否决掉了。
因为村里有不少人看包谷,守渠堰,在森林里露宿过夜时,跟张宝儿在一个被窝里睡过觉。
所以很多人都说,张宝儿身体很正常,早晨起来时,裤裆里像顶着根石柱似的。
有些人跟他洗过澡,跟他睡过觉,还曾经看到过他裤衩上留有精迹污渍。
所以要说他身体不正常,绝对不可能,可这家伙怎么就对讨老婆不感兴趣呢?
这孩子好端端的,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哪孔窍没通,哪块骨头给长反了呢?
张桃花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这个孩子,又孝顺,又听话,又能干,又吃得苦,又巴家,样样都好,简直就是个模范孩子,可怎么就是不想讨老婆呢?
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苦口婆心地劝导过无数次,可这孩子就是副犟气,怎么说都说不通,怎么劝都劝不顺。
现在四邻八乡那些媒婆,看着她张桃花便避之惟恐不及,谁还愿意帮她家提亲做媒啊?
张桃花被这些媒婆拒绝躲避了无数次,最后连她都不好意思登门,去拜托人家了。
还好那些舅婆姨妈见她为儿子婚事操碎了心,都忍不住想帮帮这可怜女人。
这不,那年冬天,三舅母悄悄托人捎来口信,说帮张宝儿物色到个姑娘。
这次她要张桃花下点功夫,不能再让那家伙将这门好亲事给搅黄了。
张桃花收到三舅妈口信,便回到家里,逼着儿子无论如何得答应下这门亲事。
张宝儿不愿意,她便捶胸顿足、寻死觅活、刀架脖子绳挽头地哭闹起来,非得要这孩子点头答应不可。
张宝儿是个孝子,见母亲哭号顿足,以死相逼,只能暂时服软,先答应她了。
张桃花怕这死孩子变卦,赶紧摆着供品,点着香蜡,烧着钱纸,让他跪在祖宗神龛前发下毒誓:相亲那天,务必要善待那个姑娘。
张宝儿违拗不过她,再怎么不情愿,都只能跪在神龛前,信誓旦旦地做了番保证。
张桃花见儿子终于服软,应下这门亲事,心里边儿别提有多高兴了。
所以接下来她乘热打铁,赶紧让三舅母将那姑娘带到家里来看看情况。
张宝儿那些天很配合母亲,从早到晚都嘻嘻哈哈的,哄得她很开心,很幸福,也就不怎么防他,放松了对他的监管。
结果相亲那天,天色都还没放亮,这家伙就偷偷背着杆老火铳,进山打猎去了。
那阵子是农闲,许多男人都会隔三差五地进到山林去到处打猎。
然而要进山打猎,得跟队长请请假嘛,得先给母亲说一声嘛。
这家伙连假都不请,甚至都不跟母亲打个照面,就独自在天亮前悄悄溜走了。
他这样做,明显就是要逃亲,就是不想跟三舅母带来的那个姑娘见面嘛。
张桃花跟三舅妈费尽心思,想搓合这门亲事,结果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桃花被这孩子气得头晕手颤的,满肚子鬼火绿,真恨不得将那死孩子抓回来撕成碎片,剁成肉酱!
可惜当时张宝儿已经进到茫茫森林里了,她哪能及时将他抓回来,发泄一通啊?
而且张宝儿那次进山打猎,一去四五天,像突然从村子里彻底消失掉似的。
他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估计把这门亲事完全搅黄后,才终于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当时是傍晚,村民们收完早工,纷纷聚集在村口石桥边闲聊,摆龙门阵。
这里紧挨着晒场仓库,旁边有几间破烂茅草房,周围空地上堆着许多枝柴松毛。
夕阳透过晚霞,给这破落山村镀着层瑰丽色彩,鲜亮明净,就像是副鲜艳油画似的。
此时村里还有些人家在做晚饭,烟囱里不断有炊烟袅袅缕缕地升腾起来,在晴空里慢慢洇散开来。
那些鸡群在竹丛空地里游荡着,不断抓刨着枯枝腐叶,寻觅着蚯蚓虫豸吃。
有些社员已经吃过晚饭,聚坐在矮墙柴垛旁,抽着旱烟,做着针线,讲着些邻里琐事,乡土趣闻。
大家没情没趣地聊着天,不经意间抬起头,突然看见张宝儿挑着猎物,从前面坡埂边走过来了。
他这次进山打猎,收获颇丰,竟然打着头褐毛狐狸,还挑着野雉野兔、以及两张水獭皮。
他扛着老火铳,挑着野物,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浑身邋遢得像个逃荒难民一样。
——在森林里打猎,不断攀崖爬坡,披荆斩棘地到处游荡,夜晚还得在荒野里露宿过夜,几天下来,头不梳,脸不洗的,当然邋遢得不行了。
这些村民都知道他此番进山打猎,是为了逃避相亲,不想让他妈给他讨老婆。
所以大家看着他从坡埂边走过来,纷纷喊叫着,惟恐天下不乱似地打趣起他来。
“小宝儿,不要回来,快点跑,那个姑娘还没有走,还在你家屋里头等着你去相亲呢——”
“小宝儿,你惨掉了,那个姑娘说喜欢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给你做婆娘,这回子看你咋个办嘛——”
“小宝儿,你真是个大憨包,你妈好心好意给你说婆娘,你咋像躲鬼样呢嘛——”
“小宝儿,你这辈子怕是找不着婆娘了,以后天天抱着你家那头老母猪睡觉算了——”
张宝儿扛着猎物,大步流星地朝着村里走来,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取笑他。
他神色坦然,躲婚躲得理直气壮的,好像这是件再正常不过、天经地义的事似的。
当然他毕竟个大小伙子,想拿他逗趣取乐寻开心,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对大家各种戏谑打趣,他回敬起来,同样毫不客气,一点都不输人,不输嘴。
“叫锤子,我找不找婆娘,关你们屁相干啊?全他妈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你爹才抱着老母猪睡,你们全家都抱着母猪睡,你家娃儿就是老母猪生下来呢!”
张宝儿跟大家对骂戏谑着,像个凯旋将军般得意洋洋地朝着村子里走过来。
由于石桥边村民众多,人声嘈杂,他根本就没发现张桃花就坐在那堆柴柈子前面。
张桃花看着这孩子大大咧咧、得意忘形地走下山来,并没有声张,也不想打草惊蛇,吓跑他。
她不动声色地从旁边枝柴堆里抽出来根粗枝丫,将其哨棒似地拎在手里。
张宝儿毫无防备地走到桥头,快靠近她身边时,这妇人才拄着拐杖,像头簸脚狸猫般疾冲过去,然后举着那棍粗枝丫,气急败坏地朝着他打过去。
张宝儿个头不高,但毕竟是个大小伙子,站在身边,张桃花拄着拐杖,还真有些够不着打他。
而且她是残疾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举着粗枝丫打他,还真有些不顺手,有些使不出力气来。
所以她朝着他腿脚上狠狠地抽了两棍子,便厉声喝斥着,要这孩子跪到地上。
一个大小伙子,当着众多村民的面,跪到地上,被母亲打骂训斥,颜面何存啊?
所以要是换个人,宁死都不会屈服,绝不会在众村民面前出丑,丢人现眼。
然而张宝儿却是个孝顺孩子,母亲每次打骂训斥他,都不会反抗,更不会顶嘴。
现在他看着母亲满腔怒火,气得青筋暴怒,手颤脚抖的,便更不敢违逆顶撞她了。
所以张桃花喝斥了两句,他便扔掉猎物老火铳,老老实实地跪到她面前。
他跪着身子,矮小残疾的张桃花,要打骂教训起他来,可就顺手多了。
所以接下来这妇人挥舞着粗柴枝丫,劈头盖脑地朝着他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