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桃花满腔怒火怨气,教训起这倔强孩子来,自然不会手软,下手很重,那情形就像想把他活活打死似的。
一般来说,母亲打骂教育孩子,经常会有村民站出来说好话,当和事佬。
可张桃花当时怒火中烧,脸都快气变形了,在这种火头上,谁愿意触着霉头去拉她啊?
而且说实在话,这些乡民都觉得张宝儿老是没来由地逃婚,实在不象话。
毕竟张宝儿年纪不小,他那些同龄伙伴,大都结婚成家,甚至都有两三个孩子了。
可这家伙还整天悠悠晃晃地打着光棍儿,连个对象都没有,谁看着不替他着急犯愁啊?
这两年张桃花为了给他找老婆,托过多少媒婆,说过多少好话,操过多少心啊!
可这家伙就是不省心,就是不体谅她,每次相亲都要被他搞黄,什么姑娘都不合他的心意。
现在那些媒婆提起他张宝儿来,个个摇头叹气,谁都不愿意再帮他提亲说媳妇。
现在张桃花根本找不到媒婆,只能找那些亲戚长辈,帮着她给儿子找媳妇。
这次她三舅母好不容易帮他找到个姑娘,这孩子却根本不领情,事到临头,又躲到山林里打猎去了。
这家伙如此不识好歹,三番五次辜负掉母亲心血,谁看在眼里不窝火,不生气啊?
所以大家看着张桃花拿着棍粗柴枝丫,劈头盖脑地教训着张宝儿,谁都不想去拉架,谁都不想去当和事佬,巴不得让她将这家伙活活打死算了。
周围没人劝架,张桃花又正在火头上,教训起儿子来,便毫不客气,绝不留情,下起手来像打贼似的。
以至她几棍子砸过去,便打得张宝儿耳根脖颈处鲜血直淌,领口都被染红了。
张宝儿身强体壮得跟头牛牯似的,可在母亲张桃花面前,却永远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很孝顺,所以张桃花下手再重,打得再狠,都只会默默承受着,绝不还手,绝不会顶嘴。
即便打得再疼再痛,即便脖颈处鲜血殷然,他依然跪得很挺直,连哼都不哼一声。
谁知他越能忍受,越是不吭声,张桃花越是愤恨异常,怒气难消,下手越重,打得越狠。
那根粗柴枝丫挥打下去,不像是教训儿子,倒像是在教训个忤逆不孝的畜牲似的。
那些乡民看着她下手有些不分轻重,怕打出祸事来,这才赶紧围过去劝架。
大家围聚过来,从张桃花手中夺过那根粗柴枝丫,纷纷劝慰开解起她来。
不少村民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很生气地帮着张桃花教训斥责起张宝儿来。
他们骂这孩子脾气犟,死心眼儿,不孝顺,不应该辜负母亲对他的一番好意。
有几位老人辈份比较高,还站在旁边指指戳戳地质问着张宝儿,问他为什么就是不想找媳妇。
这些老辈人疾颜厉色地质问着,好像他不说出心里话,不逼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绝不肯轻饶过他似的。
张宝儿脾气再拧,再倔强,也顶不住大家声色俱厉地轮番训斥,以及诸多逼问。
他满腹委屈,实在招架不住,忍不住满眼泪花地昂着头,大声喊道:“我就是不想找老婆,我谁家姑娘都不喜欢,我就是只想跟着我妈过!”
大家听着他这么说,都觉得不可理喻,甚至觉得很好笑,搞不懂他怎么会这样说。
“你咋会这种想嘛?你妈帮你讨媳妇,又不是要把你撵出家门。”
“这个娃儿才好笑呢,好心好意帮你找媳妇,还好像是家里容不得你似的。”
“你讨个婆娘回来,两口子好好孝顺你妈,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不是很好吗?”
可无论大家怎么训斥责骂,张宝儿都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跪在地上,不再辩白,不再作过多的解释。
把他逼急,他还是那句话:“我就是哪个都不找,我就是只想和我妈过!”
张桃花刚才很恼怒,被大家拉扯劝解下来,心头那股怒气慢慢有些消释了。
哪知大家帮着她训斥张宝儿半天,这孩子依然愣头愣脑的,像头倔驴,怎么说,怎么劝解他,都不开窍。
见他实在无可救药,死性难改,张桃花心里那股怒气,又干柴烈火似地重新点燃了。
所以她不顾别人劝阻,重新抽出根粗柴枝丫,又想冲过来教训这死孩子。
周围那些社员见状,又纷纷拖着那根粗柴枝丫,将她拉扯劝止住。
只是这样一来,众人更恼怒了,更是对张宝儿气不打一处来,纷纷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斥责起来。
“你咋个就是不开窍呢?脑壳是石头做的?你妈要你找婆娘,你就去找个回来嘛。”
“真是个瓜娃子,死脑筋,让你讨个老婆,像哪个逼着你上刀山下油锅似的,真是老火了。”
“张宝儿,你是捡回来呢哦,你妈腿脚不好,拄着个拐棍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啊?你现在这样对待她,心头过意得去不?”
“哎哟,这个娃儿真是白养了,这些年的饭,怕是都吃到狗肚子头去了!”
大家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恼怒,越骂语气越重,有人甚至开始口无遮挡、肆无忌惮地攻击起他来。
此时张宝儿犯了众怒,简直就像全民公敌似的,人人都想过来骂他几句,个个都想过来踹他几脚,甚至有人提议让张桃花将这孩子赶出家门算了,省得整天为他操闲心。
张宝儿被大家骂得狗血淋头的,浑身毫无是处,就像他是条千人嫌万人厌的癞皮狗似的,就像他是个做尽坏事怙恶不悛的地痞流氓似的,就像他是个好吃懒做咆哮亲长的忤逆不孝子似的。
张宝儿是个弃婴,从小就他妈张桃花最疼爱他,最关心他,把他宠溺得像心头肉似的,现在大家却说着气话,要张桃花将他赶出家门算了。
张宝儿不仅勤劳巴家,节俭能干,还是个孝顺孩子,这些年对张桃花体贴入微,呵护倍至,连听着别人说母亲两句闲话,都会跟人家翻脸动粗。
可现在大家却纷纷骂他是个不孝孩子,说这些年张桃花白养他了,说早知这孩子如此忤逆蛮横,当年还不如养条狼,喂条狗呢。
这些攻讦谩骂性言语,要是换成普通人,他张宝儿非得跟他们翻脸,非得出手跟对方厮打一架不不可。
可现在这些斥责谩骂他的,都是些亲族长辈,他哪敢触犯顶撞他们,对他们有所不敬啊?
所以无论大家怎么教训斥骂,他都跪着身子,倔着头,榆木疙瘩似的,一声不吭。
然而他越是不说话,越是不吭声,大家越是觉得他犟脾气,缺心眼,不领情。
这种死木疙瘩,这种忤逆不孝顽冥不化的倔孩子,谁会同情他,谁会怜悯他,谁会替他着想啊?
所以接下来指责斥骂他的人越来越多,骂他的话越来越重,就像在打落水狗,在教训头恶毒禽兽似的。
张宝儿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容得大家这样七嘴八舌肆无忌惮地谩骂诋毁啊?
他感觉就像头癞皮狗,被人打得鲜血淋漓的,终于被逼到躲无处躲,逃无处逃,藏无处藏的死角里了。
他实在忍无可忍,突然抬起头,就像故意想报复大家似地、冷不丁地、恶狠狠地冒出一句:“我就是不找!我哪个都不找!要找就找我妈!”
这句话暴喊出来,像晴天霹雳似的,突然惊震得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了。
张桃花听到这句话,感觉像被人猛击了一闷棍似的,整个人都愣在那里,脑子里白雾迷漫,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地拖着那根粗柴枝丫,想冲过去打他。
“你这个畜牲,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大家看着她气得脸色惨白,像疯了似地想冲过去打张宝儿,赶紧出手,将她拖抱住。
其他老辈人则赶紧大声喝斥着张宝儿:“你这个畜牲,咋个能够对你妈说出这种话来啊?”
“啥子妈哦?又不是亲生的,我是她捡来养大的!”说到这里,张宝儿像是彻底放开、彻底解脱了似的,又恶狠狠地、破罐子破摔似地再次重复着说道:“我就是哪个都不要,除了我妈,我哪个都不讨!”
张宝儿终于将这个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大逆不道的、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很多年的、不来不敢告人的隐秘爱恋说出口了。
之后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好像心里所有雾霾黑影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之后他不顾别人感受,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子,捡起地上那堆猎物和老火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拖着火铳猎物离开了,留下众多村民万分惊愕地张着嘴,愣怔在原地,个个一脸茫然,内心无比凌乱,都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才好。
张桃花跟张宝儿相依为命朝夕厮守地生活了很多年,对这他这养子感情极其深厚。
这些年你要说她内心深处,从来没对张宝儿有过一丝半点幻想,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那种隐秘想法,电光石火似地一闪,便转瞬即逝了。
毕竟那种想法是羞于道人的,是难于启齿的,是与人伦天理相违背的。
作为母亲,她总是竭力压制着那种想法,甚至极力否认内心深处有那种感情存在。
她身体严重残疾,倍受外人歧视,从来不敢奢望在这个世上会有男人喜欢自己。
她出身卑微,窘境贫穷,能有张宝儿这孝顺孩子,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她恪守妇道,自重矜持,哪敢生出那些伤风败德、悖伦乱理的可耻念头啊。
所以这些年她是真心实意地将张宝儿当成是自己亲生孩子在抚养啊。
可谁都想不到,在这些年朝夕厮守患难与共的相处中,张宝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这善良慈母,难以自拔了。
可惜这种爱恋只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根本不可能说得出口。
当然他并不在乎这种爱恋能否变成现实,因为这根本不重要。
在他看来,只要能跟母亲张桃花长相厮守,一起共同生活,也就很幸福,很甜蜜了。
可惜张桃花看不出他内心深处那份爱恋来,所以这些年还整天张罗着要给他找媳妇。
可惜整个村子无数乡民,谁都看不懂张宝儿那份心思,还觉得他脾气古怪,行为乖戾,不知道身上那根筋不对。
直到现在,张宝儿被大家逼迫到死角,实在没法交待,才终于不顾一切、鱼死网破地将心里那份深藏多年的感情挑破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庭广众之中,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白,这种誓死无他的爱恋,叫张桃花这洁身自好守身如玉数十年的悲苦妇人,如何承受得了啊!
一时间,她感觉不到甜蜜,感觉不到温馨,感觉不到甚至是内心极深处渴望多年的那份幸福。
她只觉得羞愧屈辱,觉得无地自容,就好像他们母子真犯下什么罪恶似的。
她就像突然被炸雷劈中,整个人懵懵懂懂地瘫倒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呜呜号哭起来。
为了表明清白,为了显示贞洁,她只能边号哭,边不断责怪自己养出这畜生逆子来。
而周围那些亲族长辈却都恍然大悟,很快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年张宝儿要三番五次地逃避相亲了。
原来他深深地爱着张桃花,这辈子只想跟她过,只想跟她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地生活在一起。
明白了他这番深情挚爱,明了他那份难以启齿的秘恋情感后,大家谁还能怪罪于他啊?
只是这份爱情暴露得太突然,一时间大家都还有些转不过弯,愣不过神来。
现在那混小子已经起身离开了,他们还能站在这里说些什么,劝些什么呢?
这种母子故事,初听起来总感觉有些乱套,无论怎么说都觉得有些别扭。
所以除了几个老妇人还在旁边婉言劝解张桃花之外,其他村民都很快解散离开,各自回家了。
之后不到一夜时间,几乎全村人都知道张宝儿爱上他妈了。
也几乎是一夜时间,全村社员都不约而同地欣然接受了他们这份爱情。
毕竟张宝儿是个弃婴,是从关帝庙捡回来的,是张桃花抚养大的,而不是她亲生的。
毕竟张桃花跟大家同个家族,是个身世凄凉、腿脚严重残疾的可怜妇人。
她找不到婆家,这辈子从来没遇到过爱她的男人,根本不知道男女是啥滋味。
平时她每次听到别人讲臊话,谈到床帷之事,聊到生儿育女,都会脸红难堪,坐在旁边显得很不自然,有时还会找着借口,独自离开。
所以大家私下里都难免有些同情她,怜悯她,觉得她活得很孤苦,很凄凉。
现在既然知道张宝儿情深义重地深深爱恋着她,大家何不共同协力,去搓合这段美好姻缘呢?
让这孤苦残疾的善良妇人结结婚,享享人伦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一想,大家便很快不再计较她们是不是母子,这桩婚事是否关涉了。
于是第二天一觉醒来,几乎全村社员都满心赞成把张桃花嫁给张宝儿。
于是那些婆姨纷纷蜂涌进张桃花家,七嘴八舌地给她保媒,劝说她嫁给张宝儿。
张桃花起初抵死不从,无论大家怎么劝解开导,她都咬着嘴,绝不答应。
她不肯轻易点头,大家却不想就此放过这段情深义重难能可贵的好姻缘。
以致随后那些日子,到她家劝婚说嫁的村民,络绎不绝,几乎把她家门槛都踢破了。
那些亲族长辈甚至还把张宝儿拉到她面前,跪着对天发誓,保证以后好好对待她。
连晚上召开社员大会,队长都严厉发话,要大家以后别乱嚼舌根子,要是听到外人说闲话,大家还要有勇气主动站出来,维护他们张家族人。
然后队长还郑重其事地让全生产队所有社员举手表决,看大家是否同意她们结婚。
结果全村社员,包括些那些半大孩子,都密密麻麻地全部将双手给举起来了。
在这种群情激动、民意汹涌、众人撮合的表决声里,张桃花根本没法反抗,再怎么坚持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半推半就期期艾艾地红着脸,答应下这桩婚事了。
接下来几天,众村民便纷纷不请自来地赶到张桃花家,帮着这苦命妇人筹办起婚事来。
张桃花家境贫穷,大家便凑钱买来头大肥猪,宰杀了准备办喜酒。
还有人纷纷赶到她家,帮着将那几间破旧茅草房,里里外外地重新翻修了一遍。
之后大家便挑了个黄道吉日,敲锣打鼓,鞭炮喧天地给这对母子办起喜事来。
之后她们便母变妻,子成夫,正式成为一家人,很甜蜜很恩爱地生活在村子里。
之后张宝儿依然精心照顾着张桃花,家里所有力气活都不让她做。
为了多挣工分,他从来不旷工,做事勤恳踏实,从来不会偷奸耍懒,磨洋工。
张桃花经常会力所能及地编些草鞋竹笠,筲箕篾簟,让张宝儿背到镇上去卖。
两夫妻就这样勤巴苦做地维持着他们那小家庭,生活过得还真是不容易。
好在他们无妻恩爱,温馨甜蜜,家里再贫穷,再艰难,生活都过得有滋有味的。
那张宝儿即使饿着肚子,挑着重担,干着累活,都经常满脸笑意,嘻嘻哈哈的。
村里谁家需要帮忙,谁家有红白喜事,不用谁喊他,他都会很主动很积极地过去给人家打帮手。
张桃花整天拖着副残疾身体,看着谁都很谦卑,遇着谁都很客气,跟谁都能知心知意絮絮叨叨地聊半天。
她做不了重力气活,便经常帮潮村里人挽草把、做针线、编竹具、照顾各家孩子……
所以他们两夫妻人缘很好,四邻八乡几乎没有他们不认识、或者是不认识他们的人。
他们那段奇异婚姻,也经常被人当成是良缘佳偶,津津乐道地到处宣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