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身材中等的青春女子,她的外表给人的全部感觉可以集中到两个字上:一是甜,二是柔。
一头刚刚过颈的软发,很随意地堆在她的头上和贴在她脸颊的两侧,一双弯弯的长眉和一对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笑意盈盈地舒展着,两片淡红色的嘴唇绽放着甜蜜的微笑。在她那张略略显胖的圆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生硬的线条。一条质地柔软的白色吊带裙,挂在她光光滑滑白白净净的肩头上,露得很彻底的浑圆的双肩,划出的是两条悦目的孤线。在她的左手臂上,有一幅十分醒目的彩色纹身图案,图案由一只充满动感的黑蜻蜓和一朵艳丽的红莲花构成,予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按摩时,纹身女的一双淡红色的细嫩手掌轻轻地舒缓地移动着,输出的是柔若无骨的温馨信号。到此时为止,从她身上释放出的所有信息,都是温柔的,甜美的,惟有穿在她脚上的那双男式凉鞋显得肥大粗笨,与柔、甜二字不太搭界。
在甜和柔的的信息的包围下,我的意识在清醒地发挥着作用,我不断地提醒自己,眼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纹身女的外表,只是她在静默时给人的印象,至多只是显示出她性格中有着柔和甜的一面,尚难肯定她一定是个柔顺的女孩。在纹身女的性格中,还有没有另外一面呢?她穿的那双男式凉鞋,与她的性格有没有一点关连呢?一串串问号犹如夜色中的萤火虫,在我心里不停地闪现着。我知道,答案存在于沟通中。
聊天开始后,纹身女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隐藏在她性格中那极其刚性和倔强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这个时候,一个本色的性格多面的女子,浮出了水面。
“先生看起来很斯文。”话音刚落,纹身女忍不住轻咳了几声,随后鼻子吃力地抽了抽,细腻腻的鼻翅微微地翕动着。
“喜欢斯文的男人吗?”
“这个很难说的,我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喜欢上男人的女人。”
“是一个有点挑剔的女人?”
“这个么,我不否认。人们到超市买萝卜白菜都还要挑来选去的,常常是拿起来又放下去,放下了再拿起来,反反复复的,认真得不得了,生怕吃了一点亏。选老公,选错了要吃大亏,弄不好会受累一生,痛苦一辈子,能不挑吗?不但要挑,还要仔细地挑。”纹身女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但字吐得很清楚。
“说得也是,你看问题很深刻。”
“没办法,社会太深沉了,男人太深沉了,女人看问题必须学着看深看透一些,不然吃亏的是自己。”
“到这里来的男人,是斯文的多还是不怎么斯文的多?”
“这很难说,要是只看客人的表面,斯文不斯文还是比较容易分辨出来,但骨子里是不是真的斯文,就不大容易判断了,要分得很清楚太难太难。人是善于戴面具的高级动物,有的男人看起来好像很斯文,有气质又有风度,事实上却是一个很色的色鬼,情绪来了后根本就管不好自己,也不大听招呼,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看起来凶里凶气的客人里面,也有规规矩矩和老老实实的,所以看人不能够只看表面。我们姐妹无聊时,总喜欢拿你们男人来说笑话,说来说去,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嘿,我怎么给你说起我们女人心里的秘密来了,不行不行,不说了,得打住,赶紧打住,天机不可泄露。我们女人自己总结出的经验,不会告诉你们男人,不能把你们这些男人教聪明了。”
“就泄露一点点,行不?要不然,说个大概总是可以的吧。”
“你有兴趣听这些?”
“我喜欢听你讲话,你说话既深刻,又有内容。”这是我的心里话。仅仅只是听纹身女很随意地讲了一些话,我就强烈感觉到她是一个观察很细仔,思想很活跃,也很善于总结生活现象的女性,思路异常的敏捷和清晰。
“好吧,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那就再给你透露一点点,听了别说我们女人在糟踏你们男人啊。我们姐妹们一致认为,最色的男人有五类,一是教书的,二是当医生的,三是坐办公室的,尤其是坐机关的,四是吃文艺饭的,或者说是文艺细胞比较多的,还有一类就是当老板老总的。这五种人,统称为‘色五类’。”
“呵呵,还算客气,没有划为‘黑五类’。”
“色不一定黑嘛,说话得实事求是。这些人要么有钱,要么有闲,其中多数是又有钱又有闲的人,还都喝过不少墨水,有点儿文化,说好听点是见识多,经历多,肚子里头的东西多,说难听点,是鬼明堂多,坏水多,损招多,哄女人的经验多。‘色五类’从表面上看,往往都是斯斯文文的,道貌岸然的,也许还是风度翩翩的,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但色起来就原形毕露了,很厉害的,大色狼和大灰狼,就出在‘色五类’里面。看你也是一副好斯文的样子,应该也属于‘色五类’吧,哈哈……”大概是很满意自己的这一番讲话,纹身女顺手擢了一下我的背脊骨,然后得意洋洋地开怀大笑起来,朗朗的笑声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突然,像是被自己的笑声噎住了似的,纹身女难受得猛咳了好一阵子,咳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你的样子也很斯文秀气,你也很色吧?”等到纹身女的咳嗽声停下来,我接过她的话说道。本想用纹身女的话将她一军,没想到这话一点也难不住她。
“女人,再色也比不上你们男人吧,女人的本能是爱,是情,男人的本能是色,是欲,女人和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你们男人整天苦思苦想要满足自己的那些事情,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不会像你们男人那样,想要的结果追求不到手,连觉都睡不着。”说完纹身女又轻咳了几声,脸上出现了微微的痛苦状。
“你真的很清楚男人追求的是什么吗?”
“男人有没有别的追求我不知道,但来这里的追求我还是知根知底的,我见多了。”
“那你说说看,说说男人来这里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从总体上说,都离不了色和欲,只有程度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要是再细细地分析,得把客人分成好几类吧。一类是时间长了身子痒痒的,身边呢又没有合适的女人,就需要来这里止痒。一类是平时工作节奏太快,神经太紧张,人搞很累,需要来这里轻松轻松,换换节奏,调节调节神经。还有的人是闲着没事干,很无聊,就来这里找人聊聊天,消磨时间,这也算一类吧。再一类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赌徒,晚上打牌打晚了,回家不方便,索性来这里放松一下,在放松中休息一会,睡个好觉,做个好梦,等到天亮了就直接去单位上班。另外还有一类,就是在工作上或生活上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情,心里头不舒服,来这里麻醉自己,暂时忘记心中的烦恼,调剂一下自己的心情。”
“你还真不简单啊,看你,都把男人都给读懂读透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简直可以写篇论文了。”
“是呀,不是吹牛皮,别的不懂,可男人心里的这点事情我还是有数的,不过这些只能是说说而已,我嘴巴还行,说话不会卡壳,能把事情讲清楚,真要让我写出来就不行了。我没读过几年书,捏着笔杆就觉得累,没办法。要是我写东西的能力强,就不会呆在这里喽,早就炒老板的鱿鱼了。”说到这里,纹身女再一次剧烈地咳起来,咳得两眼泪花闪闪的。或许是她怕泪水流了出来,赶紧用手揉了揉眼角。我注意到了这个带有女孩符号的细节,并把这个细节和她脚上穿的男式凉鞋放在一起观察和思考,觉得极不协调。我在想:“是这个揉眼的细节更能代表她的个性,还是那双男式凉鞋呢?”
“你是感冒了吧?”见纹身女不断的咳嗽,咳得还有点厉害,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点,你好敏感,是不是害怕被我传染上了?要是害怕,我就闭嘴了,免得影响你。”纹身女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流露出了一副研究的神态。
“不怕,我身体棒棒的。”
“嘴里说不怕,心里还是很虚吧。”在纹身女的那对美眸里,像是蓄满了一泓晶莹透亮的水,眼皮一眨,眼里的活水就荡来荡去的,研究的神态更稠更浓了。
“你才敏感,我问你是否感冒了,你马上就胡乱联想一气,联想到我的头上来了,真有你的。敏感的女性,通常会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你应该是一个自我保护能力很强的女孩吧。”
“可能是吧,女人自己不能保护自己,还妄想别人保护你呀,没门的。一般来说,吃亏的事情我会尽量避免,不过我也不会让别人吃亏,我有防人之心,但从来都没有整人害人之心,不会让那些和我有交道的人上当受骗。”
“和你打交道的人中,被你误导过的人又有没有呢?”
“有。”
“是在恋爱中误导过别人吗?”
“是别人以为我在和他在恋爱,可我只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关系好一点的朋友,但绝对不是男朋友。他要那样认为,我没办法,我管不着,那是他的问题,是他误会了,和我没有关系。我这人对朋友很热情,也比较关心别人,但热情不等于爱情,可有的人却不懂得这一点。”
“你只有朋友,没有处过情人?”
“没有。”
“想有吗?”
“现在还不想。”
“为什么不想?”
“我还年轻,不着急这些事情。来到深圳后我整天忙着上班,忙着挣钱,世界之窗我没去过,中英街我也没去过,深圳好多好玩的地方我都还没去呢。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等今后条件好些后,我要多玩玩,多看看,玩够了,看够了,我才会进入婚姻这个茧子里。我心里好明白,作为一个女人,你只要把自己嫁给了男人,想再多玩点就困难了,有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对于婚姻,你的看法有点悲观哟。”
“也不是悲观,是正视现实。女人结婚后家务事一大堆,光是洗洗刷刷的事情就少不了,还要照顾好老公的生活和情绪,要是生了一个孩子,更不知道会冒出多少事情来。到那时女人就被彻底套牢了,啥好玩的也别想玩,哪地方也别想去。我离家不久,现在没有谁管得了我,算是刚刚有了一点小小的自由,所以特别不想被别人限制了自由。”
“你家离这远吗?”
“福建,靠着广东,离深圳不远不近的。”
“家里有几个人?”
“一个。”
“是你爸还是你妈?”
“我爸,我妈刚走了,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这么年轻,母亲就走了?”
“都走了好些年了,人的生生死死都是上天安排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妈是生了场大病,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是肝硬化,我妈平时好好的,可一生病就是大病。为了医好我妈的病,家里的存款全花光了,我爸到处借钱,花掉了十多万也没把我妈的命保住。我爸和我妈的感情一直很好,从不吵吵闹闹的。我妈是我们那里的大美人,周围一带的人,公认我妈最漂亮。我妈脾气又好,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笑起来仅仅是那两只酒窝就能醉得男人分不出方向。我妈只要一上街,偷偷看她的人多的是,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我妈一道上街,我发觉好多人都会主动向我妈打招呼,有些还是我们那里有头有脸的人,那时我觉得自己好风光啊。我爸长得也很帅,高高大大的,鼻子直直的,是那种很耐看的男人。”
“难怪得,你也这样靓。”
“别讽刺我好不好,我不行,和我妈比起来差远了。可惜呀,我妈是人好命不好,一不小心犯了这么重的病。为我妈的事我爸好舍得花钱,可是没有用,现在到医院看病就像是进了无底洞,撒再多的银子也见不到底,没过多久家里的钱就全没了,能借的钱也都借来花光了,我妈的病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人要是犯了重病,没有钱治就等于没了希望,只有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眼看着妈妈的身体一天天垮了,我心里好想帮我妈妈一把,可我那时太小,还在上学读书,啥事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没有钱,没有本事救你。那些天,我心里经常回忆起自己对不起妈妈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情,在朋友们的面前我可以坦然的面对,可要是在爸爸妈妈面前,我就觉得很愧对他们。我是一个个性很倔的人,习惯于我行我素,从小就不大听家里人的话,天不怕地不怕的,常惹爸爸妈妈生气,让他们整天为我担惊受怕。”
“小时候你真的很调皮么?”纹身女的话,让我又一次联想到了她穿的那双男式凉鞋。好在,她很快将话题切入到男式凉鞋上,不需我再多费心思。
“是呀,我从小胆子就大,性格又狂又野,我是男孩子的性格。你看,我穿的凉鞋都是男式的。”纹身女提起脚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接着又说道:“别看我现在身上穿的是吊带裙,是典型的女装,可我要告诉你,这是工装,老板规定上班非穿工装不可,还说这种服装女孩子穿上身后,显得更性感,客人也喜欢看,但我很讨厌。我呸!呸呸呸!讨厌死了,性感就一定要多露肉呀?幸好下班后我有穿衣的自由,可以脱下这该死的工装。我很烦太暴露的服装,我喜欢男孩子的牛仔裤和体恤衫,还有男式波鞋和凉鞋,穿起来好爽,好有精神。读中学时,学校离我家很远,我和一个同班女生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屋,开始了住读生活。虽然是和女生住在一起,我还是一有机会就扎在男生堆里玩,我喜欢和男生混在一起,男生不嚼舌头不翻空话,不喜欢占小便宜,懂得的事情多,玩的花样也多。我和男生经常跑到山上去撒野,什么好玩就玩什么,为了掏到鸟蛋,我能一口气爬到又高又粗的大树上,一点也不比男孩子差。有时我们想恶作剧一下,夜晚就跑到路边扮鬼,发出怪声怪气的声音,吓唬路上的行人,吓得胆小鬼一个个哇哇直叫,好玩极了,真够刺激啊。还有的时候,我会和男生悄悄地溜到镇上的盲人按摩所,到那里去寻找感觉,躺在床上静静地享受按摩,那滋味啊,不摆了,说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真是盲人在帮你们按摩吗?”
“也不一定,现在好多事情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在盲人按摩所里,盲人有是有,但只有那么一两个,其余的都是正常人。老板打着盲人的招牌,无非是用来装装门面,好办理营业执照呗,还能享受税收的优惠政策,揩点国家的油水。不过按摩所里的那些师傅都是些老头子,很守规矩。那时在我们小地方,按摩的概念和深圳这里完全不是一回事,按摩就是按摩,不是乱摸,讲究的就是技术,是给人舒筋活血,推拿治病。老师傅技术都很好,有些真本事,按的穴位说有多准就有多准,手劲又特别大,我就喜欢那种按起来又麻又疼的感觉。有些事情回想起来真的很好笑,阴差阳错的,做梦也没想到,学生时代的那段经历居然与我干上这行有点联系,误导啊,误导。中学毕业后我呆在家里没事干,别人就介绍我到深圳工作,我就来了。”
“做啥工作给你讲清楚了没有?”我注意到纹身女一连说了好几声“误导”。
“讲得很清楚呀,说的就是当按摩服务员呀,我一口就答应下来了。这事我无法责怪别人,怪只怪我自己没能理解清楚。”
“按照你的理解,你在深圳上班的地方应该像你们的盲人按摩所吧,去了后要像那些老师傅一样靠手艺吃饭。”
“对呀,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说我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工作有点联系嘛,只是这种联系纯属误导,误导我想入非非,我想得太天真了。结果呢,来到深圳后才知道实际情况和我心里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我们老家,只能是按摩技师摸客人,可是这里的客人却可以摸技师,而且还啥地方都想摸,巴不得把你周身都摸个遍。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跟我的两个女同学跑到国外去算了,她们在泰国的海滨城市芭堤雅出工,每天不过是陪人家喝喝洋酒游游泳,逛逛海滩什么的,就能得到大把的钞票,每个人都挣了十多万。她们出去时也约过我,让我跟她们一道去国外发展,可我胆子没她们大,加上父亲也不同意,就没有去成。我们关系很好,在学校时被别人称为死党,现在彼此之间也经常有电话联系。她们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后,把我埋怨死了,说我陪着笑脸让男人摸来摸去的,上够一个钟才挣十来块钱,一点也不值得,是在自己糟蹋自己。她们让我没钱用时尽管向她们开口,说她们会给我寄钱来。她们还骂我是傻瓜一个,太没出息,太委曲自己,催我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最好能去她们那里。”
“你相信她们的话吗?”
“我也怕她们话有水分,倒不是怕她们骗我,是怕她们自己也活得不容易,却不愿意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昨天香港亚洲电视台播新闻时,我还看到警察在酒吧里抓人。女孩子陪客人,难道只是陪着客人喝喝酒游游泳就行了么?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还不是要被别人东摸西摸的,只不过能多得些小费而已。可是在海外要是犯了事,处罚也会重许多,弄不好要坐牢的。”
“那是完全可能的。”
“所以再三考虑,我还是觉得留在国内安全。”
“对了,你怎么想到要在手臂上刺上蜻蜓的图案呢?”对话中,纹身女身上的纹身图案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也就老是想找到答案。
“我喜欢蜻蜓。”
“为什么喜欢?”
“蜻蜓又美丽,又自由自在,想飞哪就飞到哪,让人好羡慕哟。”
“你现在离家人远了,你的自由也多了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