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队长柳金元排行老七,柳茹管他叫“七叔”。饥饿的岁月排行老五的父亲曾经接济过七叔一升糜面,多年来七叔一直寻机报答。那天早晨七叔推开了柴门,站在猪圈旁看了一会儿小猪吃奶。父亲把七叔迎进屋,把旱烟袋递了过去。七叔掏出自己的烟锅在父亲的烟袋里装了一锅旱烟,俩老哥面对面坐在桌子旁闷抽。妈妈把饭菜端上桌子,父亲起身到小卖店买回半斤老酒。七叔也不谦让,端起酒杯吱一声咽进肚里,操起筷子吃了口腌萝卜,然后说:公社每村抽调一人到县医院去学“赤脚医生”,我寻思着,叫咱的柳茹娃娃去。
父亲嘴角抽了一下,算是对七叔好心的回应。妈妈把七叔一直送出柴门外,颤着声说:他七叔,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你就言传一声。妈妈回屋后父亲一直坐在桌旁抽闷烟,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句:他七叔,够人!
就这样,柳茹到县医院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去实习做“赤脚医生。”
当年县上的医院远没有现在的医院门类齐全,两个主治大夫往门诊室一坐,百病皆治。感冒时开几片四环素、阿司匹林;胃痛时开一些胃舒平、氢氧化铝;肝痛时开一些肝宁,心痛时开一些救心丸。青链霉素成了高档药品,止痛片神奇无比,无论那里疼痛,拿一片嚼到嘴里,用不了多久药到病除。来医院就诊的人们排成了长队,常看到无钱买药的农民拿着药单子流泪,住院部常有病人半夜里偷跑,因为交不起药费。中医大夫开好药单后先到药房查询,问一问处方上的草药全不全,少几味,然后将没有的草药划去,挖空心思拿其它草药代替。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切都显得珍贵。就这:听诊器、(大夫)方向盘、(司机)人事干部营业员,仍然成为青年们择业时的首选。
柳茹先到妇产科实习,亲眼看到了婴儿分娩时的壮丽,尤如天分地合、岩浆突喷。新妈妈幸福的热泪,接生大夫脸上的欣慰,产房外新爸爸焦急的眼神,新生儿一声亮亮的啼哭,组合成一段奇妙无比的交响曲。生命的起源是一部天书,蕴藏着许多无法破解的机密。柳茹被产房的气氛熏染,感悟到医生这个职业的神圣。姑娘以自己的勤劳、聪颖和独到的悟性,在全县赤脚医生的队伍中出类拔萃。优秀的学生总能博得老师们的青睐,聪颖的姑娘很快引起了朱欣大夫的注意。
赤脚医生在医院根本学不到实质性的医学知识,也无法接触高深的医学理论,他(她)们所学的仅仅是一些简单的医学知识,病人护理。从医院回村每人发一个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里边装些纱布、碘酒红药水,阿司匹林胃舒平头痛粉,治不了大病也死不了人。——就这,当年的“赤脚医生”在农村相当走红,无钱买药的农民把那些挂着红十字药箱的“赤脚医生”当做救命菩萨,“赤脚医生”到谁家诊病,那家的主妇便会象招待贵宾一样端上葱油煎饼。
柳茹在妇产科呆了一段时日后又被分到住院部实习。住院部四十二张床位,面对面两排十四孔窑洞,窑洞座北面南、座南面北,中间院子砖垒的花园种满白菜萝卜。东边建一幢跨度八米的瓦房,房门上写有“手术室”的字样;西边建一排小屋,门牌上写着药房、急救室、护办室等等。护办室旁边专门隔出一间屋子,那就是四十三号病房,专供县上的头面人物来医院住院时享用。十多万人口的县医院只有四十三张病床,住院部床位的紧张状况可想而知。常有一些重病的农民在病房外的砖地上铺上被褥,等待护士们为他们吃药打针。
朱欣大夫是住院部的主治医生,每天上班时带一大群医生护士到病房内为病人逐个检查,旁边的护士拿着硬夹子值班笔记做着记录。朱大夫对每一个病人都施以相同的关切,不分男女老幼,干部农民,总是耐心解答他们的疑难,说些慰切话让病人跟家属们感到宽心。
朱欣大夫五十年代在北方一所名牌医学院教学,反右斗争时划成**贬到这座偏辟的小县。朱大夫的爱人王亚琴在妇产科上班,老俩口的儿子朱照霖跟柳茹是同班同学。
初冬的病房内温暖如春,柳茹被分派到四十三号病房做特别护理。病房内住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据说老人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是一位功勋卓著的老红军。谁把一盆仙客来摆放在老人的床头柜上,浓浓的花香浸人心肺。老人戴着老花镜专注地看报,茶几上摆放着鱼肝油丸、维生素B、益寿宁、血脂平等门诊上不常见的药品。一个穿军装的姑娘把老红军叫“爸”,定期给老人送来可口的饭菜、水果,然后跟老红军撒娇,说话嗲声嗲气。女军人瞅柳茹总是带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柳茹自惭不如人,陪着小心。
朱大夫上班前先给老人检查,说一些风趣的话逗老人开心。给老人检查完身体后朱大夫突然问柳茹:听照霖讲你跟他是同班同学。
柳茹恭敬地点了点头,心里头怀着一点点敬畏。
有空来家里坐坐,照霖也在家。
朱大夫说完后转身离去,病床上的老人意味深长的地对柳茹说:朱大夫是个好人。
华灯初上的夜晚柳茹忐忑不安地推开了朱大夫家的屋门,屋子内的陈设简单而洁净,书橱内摆满医学书籍,床上的被褥叠放整齐,桌子上摆一盘红苹果,几张靠背椅铺着绣花坐垫,没有沙发,只有一台台式收音机算是高档商品。
朱大夫两口子工资加起来一百多块,在当年的小县城也算高收入家庭。听人讲朱大夫常常自掏腰包为无钱治病的病人买药,自家的日子却过得如此艰辛。王阿姨见了柳茹亲热地让坐,拿起苹果削了皮递到柳茹手里。朱大夫从书桌上抬起头冲柳茹笑笑,手里拿着笔不停地写着什么,写一写停下来翻书,好像在查阅资料,脸上的严谨让人望而生畏。柳茹半拉屁股坐到椅子上,手里拿着苹果却不敢张口,挺直腰身端坐着,紧张得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只听见王阿姨对着里屋喊:“照霖,柳茹来了”。
朱照霖掀开门帘从里屋走出来,清癯的脸上架着近视眼镜。小伙子是班里的高材生,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如果不是“*****”,朱照霖肯定在哪所名牌高校深造。小伙子见了柳茹显得无所适从,把眼镜从脸上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像个大姑娘似地满脸通红。朱照霖属于秋天型的男人,内心世界万千丰富却从不表露。一瞬间柳茹明白了所有的内涵。怪不得她到医院来学习这段时间受到了如此特殊的关照,原来这里边有预谋……朱大夫王阿姨借口查房从屋内走开,柳茹和朱照霖面对面枯坐,小伙子起身为姑娘倒了一杯桔汁,然后尴尬地问:
你过得还好?
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