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武接过铁锨,先将身体周围的雪往实里拍,渐渐的露出了胸脯,他试着解下马缰,看马的头,仍在动,可惜一匹好马!
两根马缰绳拴在一起,潘明鹏跟老骟马一起使劲,把杨班长拉出了雪井。
然而,杨学武的靴子、两壶酒、还有七十七号战马,却永远埋在雪井之中。
靴子、酒、战马,三件宝贝,只要留一件都行。更可气的是,两壶酒,全拴在七十七号马鞍上,只顾着往上爬忘记了解下马鞍上的酒。人有时,一点疏忽都不行。
杨学武脚崴了,两只脚肿成萝卜,可能是掉进雪井的瞬间,劲使得太猛。
潘明鹏把杨学武的脚惴到怀里,抓一把雪,连搓带柔。潘明鹏脱下自己的靴子,给杨学武穿。杨学武手一挡:你一号鞋码,我特号鞋码,不行!这脚太肿。你脚冻伤了咋办?我留下来,你骑上马回哨所报信,快去快回。
鬼话!叫我甩下你,走?我扶你上马,要死死一块儿。
三年来,杨学武第一次服从潘明鹏的命令。杨学武骑在马背上,潘明鹏牵着马,在山谷里,走。
落日的余晖,在极高远的山顶上,涂抹了一层橘红,渐渐地褪了颜色,变白变青,山长高了,刺进夜空,几颗星星停在山巅上,眨着贼眼,像鬼的精灵。风带着哨音,凄厉地扫过冰冷的山谷,马越走越慢,不断打着响鼻,犯烟瘾了,可是——烟抽完了。如果有酒,给马灌一口,也管用。
杨学武的脚,用两件军衣包裹,军衣挡不住严寒,如果有酒涂到脚上,最好。
酒、酒,高塬战士的命。
潘明鹏想把棉衣撕开,给学武裹脚。杨学武骑在马上骂:找死呀你,都不怕把肠子冻僵。
马不走了,四蹄撑硬,有笑停在脸上。
马的笑,一定很滑稽,两排大板牙露在外边,嘴唇朝上翻,铜铃般的眼瞪着,像两盏灯,潘明鹏推着马屁股一使劲,噗嗵,马便倒在地上。
超期服役的马。本来该退役了,却让另一匹病马,占了先。
坐在死马旁,潘明鹏把杨学武的脚惴在怀里,搓。脚已冻硬了,看不清颜色,如果不是脚崴,杨学武就能不停地活动,如果有酒,血管就能流通,杨学武的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根本无法知道那脚还长在自己身上。潘明鹏把大衣脱下,将脚包上,背着杨学武站起身,迎着朔风,朝前挪。
热热一滴泪,掉进明鹏的脖颈。
雪在暗夜里,翻着白色的浪花,山被晶莹的玻璃罩着,鬼打闪了,有流星落下,拖着长长的尾巴,冷气把风吸干了,冻凝在心上。一团黑呼呼的东西挡在路口,像个巨大的酒馕。
潘明鹏踢了一脚,是一只死鹰。生命在这里,无法找到平衡和支撑。
远远地,有人在叫:杨班长——、潘明鹏——。听清了,那是战友们在呼喊。他们没有力量回应,把枪举起来,对着星星,砰!
……战士们把杨学武扶上马,潘明鹏一扑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谁带酒了?喝一口。
医院的护士把酒精擦到杨学武冻伤的脚上,肉像煮熟了似地,一块一块往下掉,血管里有铁锈流出,骨头明幌幌地露着,惨不忍睹。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播送着:《岗底斯山的英雄哨兵》。嘹亮的解放军军歌,响彻在营房上空: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肩负着人民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头顶着闪闪的红旗,我们的战士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巡逻在千里边防线上。他们心里装着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装着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感谢革命老区的人民,感谢杨学武潘明鹏同志的父母,你们用扑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为部队选送了这样坚强的英雄……”
鲜花、荣誉、军礼、掌声。军区最好的笔杆子为他们写好了讲演稿,四个兜的军装同时穿到两位战友身上……只是——杨学武同志只能坐进轮椅里,跟前来慰问的官兵们握手。
整整一年多时间,杨学武潘明鹏同志走遍了天山南北,哨卡农场。那里有军营、那里就有他们的演讲。
终于有一天,部队首长找杨学武同志谈话: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为了部队建设,杨学武同志是不是可以转业回到地方。一切待遇不变,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英雄为部队做出的丰功伟绩。
在部队做完了最后一次演讲,部队首长庄严地向大家宣布:杨学武同志高瞻远瞩,身残志坚,主动请示脱下军装,回到地方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几千名官兵齐刷刷站立,向英雄致以革命的敬礼,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