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变成淅淅沥沥,方才的雾又来,这回是逃,全然地翻涌,滚爬,带起风,遮住眼,好凉的雾。眸像是清,可雾进去了,又是迷。李柱子看着,他并不心明,他眉间紧紧,他又道出了一声“静庵师姐”。
静庵看过来,好一对雾眸,不知她是否听见,她只是在笑,咬着自己的唇,她好似不曾发觉痛楚,痛楚其实一直缠着她。李柱子不知道眼前发的一切,他惊,他只能皱眉,他问,可是那个青衣女子只是笑,看着他,举起了那把剑。
似良久的静,女子伫立,唇间渗出血,血的痕,她笑,闭上了眼,千年中,万年中,风里的孤影。忽然又起风,雾逃得不剩多少,顷刻消散,她睁目,眸里尽是雾茫,什么都没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只是伫立,空空地伫立。
霞瞑广场,声寂,只有雨声滴沥,看到了又一卷美丽的画。御着风,女子轻然,青花一般飘升,七分迷醉,如此纤影。不觉,有人感叹起身影的轻盈,可那般轻浅飘然下,眸里那道变湿的痕,有谁发觉了?
黑剑无情,黑影更无情,蘑菇在颤抖,在尖叫,那一剑下,什么都没有了!
“噌——”青剑在颤,在惊叫,骤然长至巨影。静庵在,她就立在此剑上,在高空,在苍穹,只她一人。眸深,望不见尽头,风又狂,她闭目,紧闭,再也没有睁开。
然而,风只大,呼啸所有,失了方向,扎着人的发缕,乱着一切。风弦咬的紧,她的眉间开始锁,仿佛挣扎,她不得解脱。青光越发浓,吸食了她所有的气,她的面庞,寒霜一般,她的唇间,那一纹深着几分的齿痕,让人悸颤。可除了李柱子,再没人见到。
他看了,会心疼吗?
愈益苍白,素手缓提,一缕青丝断了,在不经意的时候,落下,被风吹,到了李柱子的脸上,他目光不动,青丝滑落。
雨声沙沙,连沙沙声都安静,只剩下古语轻念,呢呢喃喃。回响着,在苍穹,一种佛家的禅静,没有钟声,可青色的闪电刺刺地冒着,绚丽在整个天空,密密麻麻的青纹。一颤,缓缓落下来,好一场青雨。
青雨不落地,萦绕其身,还是咝咝之声。忽然听到嘤嘤声响,抬头看去,点点青点缀天空,一晃,风起,猝然一道青影,是古鸟,它振翅,青雨更大了。吐息风动,青纹电闪密密织织,一声清鸣,苍穹惊,苍穹震,闷雷声不止。
“是,是禁术!”有弟子惊道。
“是我们紫霞山的青鸾!”又有弟子呼喊。苍长老身子一轻,身上的担子仿佛没有了,他看向静黎师妹,相视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该老了。
其余几位长老,自然一眼看出其中端倪,后山禁殿青鸾古术,紫霞山掌门代代相传。有长老疑惑,有长老眉间一挑,清月长老格外平静,面无表情。
仅是欢呼,特别是紫霞山的弟子,一个个神采飞扬,目光中只是恭敬,庄严。每座山峰皆有鸾石,雷鸣灵力由此来,九天之中千世青鸾,一清鸣,风雨电闪骤降,一振翅,山川早是崩塌。
苍穹中,青鸾缓然振翅,眸子中的两团青色幽火,荡漾着,静静地。无形的力逼近,空中,众弟子纷纷退避青砖上,亮起万千灵光,像各色的雨点。有个人除外,他没有抬头,孑立的一滴雨。他的目光停在太轮剑上,紫焰染进他的眸,凉凉的,他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变冷。
这样的静,这样的古语,曾几何时,在大蛟山,也有过。他突然笑,仿佛自嘲。可是不是,他只是想走过去那一段,那段总出现在深夜的梦里,让他一身惊汗,不停哆嗦的深巷子。
吹来风,粗布衣晃动,李柱子把自己咬出血,强令自己坐下,他几分颤抖,可他竭力控制着。他不能变冷,师父说过,要守住自己。他要守住,一定要!风的清香拉了他一把,有松果的味道,还有蔷花,今年的七玄山,蔷花又是海一样。
他笑起来,不再颤抖,忘了惧怕,他安静下来,太轮剑也安静下来,冰冷的煞气飞回,轻落双膝上。
除了静,还是静,白烟从他的眉心飘出,摇摇晃晃,天地倒转的一个卍字,就像是风里的他。像鱼一样游着,到处都是游着的鱼,轻轻一抖,好浓的一片白雾。白雾不冷,是七玄山上和煦的味道。想到了白花石,想到了白花石旁那根特别长的狗尾草,二师兄对着它说了好久的话,它一动不动的。
他笑起来,像风中呼啦啦欢悦着的狗尾巴草。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觉了春日的和风,暖洋洋的,不自主地一笑,心情大好。陆续地,渐渐听到惊声,纷纷有人愕然四顾,然后,天地间的景色变了。
“当!”所有人的目光向上,安静的苍穹中荡开一声钟鸣,更显幽深。未有人在意的,眉间的紧意都松了,和缓地看着一切,一幅美丽的禅画。
苍穹仿佛变高了,又或者,是自己变矮,变小了,纷纷有弟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当,又是一语悠扬,好像下雨了,有东西飘下来。
“落叶,是落叶!”有人惊呼出来。青鸾倒是淡然,任凭落叶从它身旁飘过,幽幽的眸火没有动。
黄叶缓落,各种形状,各式大小,世间的叶子,只要能长大,成熟,兴许都来了,满天,满眼。有叶落门的弟子想到了七落殿前,古青树的幽意,几分相似,石长老却笑,摇头叹道:“子鸣这个徒弟的悟性真是难得,以本身道性引来天地异变,我都不曾。”
呼啦,没有土,没得冒出来,呀呀,没有土呐,怎么没有土呐!要是有软软的土,松松的土,使劲地冒,冒呀冒,嗨哟,嗨哟。哗啦,终于出来了,呀——
好漂亮的世间,才有自己,傻乎乎地笑,大声喊,难听地歌唱。伙伴们不喜欢听,在痛骂,没听见,没听见!哈哈,就爱傻愣愣地笑,爱顽皮。爱尖叫——
可惜,一睁开眼,怎么飘在苍穹,往下落,还没有睡醒呢!呱噶抖抖,困意少了些,挺自在的,可以左倾右斜,想快点落,加快点,不高兴,绷起脸。有只青鸟,挺神气的,悠悠看过来,回了它一眼,对着瞪,才不输给它。
哈沙,咕啾。伙伴们一个个都想落回土里,要归根,偏不!偏要慢下来,打死也不回去。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嘿!有水泡泡,好大一个,还有波纹,软软的,才一碰它,就进来了里面。哦呦呦,好哟哟。不清澈,一片迷雾,看不清,不下去!不下去!吹气,吹气,起来了,在白雾最上面荡荡,好舒坦。
有鸟鸣,肯定是那只神气的傻鸟,什么!狂风来了,嘿吆吆,顶不住了,要随风飘荡了啦——
不行!得死死拽着迷雾。哦呦!迷雾也被刮得迷糊了。把迷雾拉到身后,露出胖肚囊子,拿起架势,跟这只臭鸟斗到底!
哇呀!它耍赖,变成了青雾,好香,好醉人,不好!是温柔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动,不动,绝对不动,哎呀!我的头呢?呀!还有我的腿?呀呀呀!粉身碎骨了!
哼!那也不成,碎成末了也要撑,硬肠子,叶子中的硬肠子,呀呀呀!杀呀呀!
一片叶子的执意,小小的身体,小小的力气,可他从来都没有低下头。这一刻,世间的所有都是属于他的。
叶子有绿,有黄,从绿到黄,目睹,感受死,越来越温顺了,甚至是故意的。还好,有这么一叶不信邪,格外调皮的,他还在“呀呀”地呼喊,给这幅画卷添上了好多好多的气。
没有轰隆声,只有一卷安静的画,其实有细碎的声音,不易察觉。跟你说,是叶子在呼喊,傻子都不信了。可是,我信。
我是谁?游离在这一切身旁,一团没有根的鬼魂。
雾色交织,还有叶子,还有风,那几道风痕声,何止是醉人!整个人都变轻了,在飞,梦境在开花。
有风声,只有它见到了雾里的情景,会有风语吗?不知道。
有漩涡,白墨和青墨卷到一处,有一条古道,蜿蜿蜒蜒的,它的尽头,在哪?
沿着古道走,走,不停地走。一回头,猛一回头,后面的道呢?原来的路呢?
这是哪!这到底是哪啊——
呼喊,满是呼喊。蘑菇消失了,可它的尖叫声还在。整个夜空,整个雨夜,被这个刺声划开一道道口子,好深的口子。没有血,有血的是她的唇,盛开在心头的花,不肯干,舍命地绽放。
芳唇,咬着,心弦,攥着,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剑。她呼喊,为这个夜,为那个不认识,却一直认识的蘑菇。也为她自己,这个天地间,她也是这样一个渺小的蘑菇。蘑菇的惊声还在,颤在她心头,十二分的怒火,成了她最后的一剑。
青光如电,雨打下来,融到其中,它也想逃离这个夜吗?这个想法刚出现的时候,剑已经到了黑影前,很奇怪,心上一颤,一种莫名的预感。心忽然松了,手上的剑没有,带过雨一同刺去。那个黑影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动?
箭在弦上,心中有疑,却不会停。黑影没有动,他为何不躲,为何不还击?他手中的黑剑,不是在吗?
“噗。”很轻,像刺进松土。
黑影在眼前,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是夜太浓,所以遮住了他所有的面目吗?
“咔——”电闪在头顶绽放,雷声如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啊——”古画的最后一笔,就是这声呼喊,来自静庵,好似绝响。
惊的何止是所有的人,连结界都化了,散了,一地的幽。
风声不再,风语不知飘去哪了。落叶也不再,只剩一叶,万千之中唯一剩下的一心,牵着风的味道。完好的它,飘到了静庵攥得紧紧的左手中。它好大的力气,硬钻了进去。
青鸾的清鸣声已经没有,残着的,古远的静还在,让人觉得还是方才的样子。可是,变了。
画墨褪去,两个一动不动的人。血流着,掩去了深深的齿痕,另一个,血不止,像竹管子接清泉,血到了青剑上,汩汩,又滴答滴答。
乱糟糟的,整个霞瞑广场,各种遁行着的身影,飞来飞去,各式话语,也在飞。焦急的,担心的,心痛的,平淡的,窃喜的,快意的。人的心,绚丽无边。
“不知道那个李柱子怎么样了,可别死呀!”一位女弟子道。
“不会的,不会的。”身旁的人安慰道。
“就是要死,死了才有好戏看。”自己才听的到的声音。
“活该!就是要死!”方才那位脖子气得粗粗的弟子,仿佛一下子翻了身,快意当前,脸上喜悦难挡。后来,有一回下山,被人暗中从头到脚劈成两,死状恐怖至极。杀他的人是他的同门。
“终于出乱子了!”一位叶落门的弟子,从出山门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憧憬着这种桥段。
可惜,没有如愿以偿。剑虽贯穿李柱子的身,可所有的灵力,在最后的关头被静庵收住。否则,神仙难救。